蝶屋的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复杂的味道。
浓烈的药草苦涩是基底,混杂着消毒水的微刺、绷带浆洗后的洁净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这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像一层无形的网,罩住了林风混沌的感官。
林风躺在一张窄小的硬板床上,身下铺着洗得发白却粗糙的薄褥。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闷钝的痛,仿佛里面塞满了湿透的棉花。
喉咙干得冒烟,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感。
林风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
低矮的木质天花板,被经年的烟尘熏染出一种温润的深褐色。
一盏光线昏黄的油灯在墙角的小桌上摇曳,将简陋斗室里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鬼魅般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
空气里,那股混合着药草和血腥的味道更加清晰了。
“醒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林风艰难地扭过头。
门框边倚着一个少女,穿着和那个紫眸女人同款的黑色制服,只是外面罩着一件干净的白色围裙。
她的头发是深紫色的,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刘海修剪得整整齐齐,露出一双透着不耐和审视的眼睛。
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袅袅热气带着更浓的药味升腾起来。
“水……” 林风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喉咙,又指向那个陶碗。
手指因为虚弱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少女——神崎葵,眉头拧得更紧了。
她走近几步,把陶碗“咚”地一声放在床边的小凳上,褐色的药汁溅出几滴,落在凳面。
“水?”
她撇了撇嘴,语气硬邦邦的,“忍大人说了,你现在只能喝药。
喏,趁热。”
她下巴朝那碗黑乎乎、散发着古怪气味的东西扬了扬。
林风看着那碗药,胃里本能地一阵翻腾。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固执地指着自己的嘴,又做出喝水的姿势,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啊…啊…”声,眼神里带着近乎恳求的急切。
他现在只想清冽的水冲掉喉间的血腥和苦涩。
葵抱着胳膊,眼神里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你这人怎么回事?
都说了是药!
听不懂话吗?
摔坏了脑子还是哑巴?”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林风身上那件沾满泥污血渍、款式古怪的短袖衫(她称之为“奇怪的无袖里衣”)和同样破烂的裤子,“鬼杀队的蝶屋,不养闲人,更不伺候装聋作哑的怪人。
赶紧把药喝了,别耽误我做事。”
林风张了张嘴,徒劳地试图发出清晰的音节,却只有气声。
他从未如此痛恨语言的无能。
巨大的沮丧和身体的极度不适让他胸口发闷,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闭上眼,喘着粗气,放弃了沟通的尝试,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葵看着他这副样子,哼了一声,终究还是没再逼迫。
她转身走到墙角的木架旁,拿起一块抹布,开始用力擦拭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动作带着发泄似的力道,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房间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微响和她擦拭的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药味弥漫的昏沉,也许是身体透支的疲惫,林风在半梦半醒的边缘挣扎。
意识模糊间,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幽暗的紫藤花林,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和那非人的咀嚼声……猛地一个激灵,他再次惊醒,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蝶屋提供的粗糙麻布衣物),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
不行!
他必须想办法!
他必须让她们明白!
至少,要搞清楚那七颗石球还在不在!
一个念头在混沌中变得无比清晰。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半边身子,肩膀和肋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差点又栽回去。
他咬着牙,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急切地搜寻。
纸!
笔!
任何能记录的东西!
墙角,堆放杂物的矮柜旁,散落着几块烧火用的木炭,还有几张用来引火的、粗糙发黄的废纸。
希望像微弱的火苗在心底燃起。
林风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挪下床。
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虚浮无力,仿佛踩在棉花上。
他扶着床沿,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踉跄着向那堆杂物挪去。
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艰难地弯下腰,手指颤抖着,从炭灰里捡起一小块相对尖锐的黑色木炭,又摸到一张还算完整的废纸。
指尖立刻被粗糙的纸面和炭灰染黑。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顾不得地上的灰尘,将那张废纸铺在屈起的膝盖上。
昏黄的油灯光线勉强照亮纸面。
他捏紧了那块木炭,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那七颗石球的样子。
粗糙的炭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画得很慢,很用力,每一笔都伴随着身体的颤抖。
一个不够圆的圆圈,里面点上七个更小的黑点,模仿着星星排列的勺子形状。
虽然简陋扭曲,但他希望这能传达出“七颗星星般的石头”这个信息。
画完这个,他又在旁边画了一个箭头指向自己,再画了一个小人(代表救他的那个女人)和一个问号。
他必须知道那个救了他的女人是谁!
那个持着紫色刀刃、笑容甜美却眼神冰冷的少女!
就在林风全神贯注,试图再画点什么来表达“寻找”或“归还”的意思时——“哦呀?
这么晚了,是在给我写情书吗?”
那甜腻得如同浸了蜜糖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却像冰锥一样瞬间刺穿了林风紧绷的神经。
林风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门口,不知何时己经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身影。
正是那个救了他的少女!
蝴蝶忍!
她换下了那身染血的战斗装束,穿着一件素雅的浅紫色和服便装,外罩一件薄薄的白色羽织。
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发梢还带着微微的湿气,似乎是刚沐浴过。
柔和的光线勾勒着她纤细的脖颈和优美的下颌线条,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凛冽,多了几分居家的柔美。
但她的眼睛,那双在油灯映照下呈现出深邃紫水晶色泽的眼眸,却没有任何暖意。
笑意盈盈的唇角弯着完美的弧度,可那目光,却精准地、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落在了林风膝盖上那张画着拙劣图案的废纸上。
林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他下意识地想将那张纸藏到身后,但动作太猛,牵扯到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动作僵在半空。
忍轻盈地走了进来,仿佛没有重量。
高跟的木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敲在林风的心弦上。
她走到林风面前,微微歪着头,饶有兴致地俯视着他,目光扫过他沾满炭黑的手指和那张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纸。
“看来恢复得不错嘛,” 她轻笑出声,声音甜软,“都有精神画画了。”
她缓缓蹲下身,和服下摆拂过地面,带来一阵混合着药草和淡淡花香的清冽气息。
她伸出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拈起了林风膝盖上那张皱巴巴的纸。
林风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忍将纸凑到油灯下,眯起那双漂亮的紫眸,仔细端详着上面粗糙的炭笔线条。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纸面。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燃烧的微响和林风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嗯……” 她拖长了语调,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眸底真实的情绪,“一个圈……七个点……勺子?
星星?
还是……某种标记?”
她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回林风惨白、布满冷汗的脸上,那甜美的笑容纹丝不动。
“箭头指着你……一个女孩……一个问号?”
她的指尖点了点纸上的小人图案,然后,那根纤细的食指,带着一丝冰冷的触感,轻轻点在了林风因为紧张而剧烈起伏的喉结上。
林风浑身一颤,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过。
“是在问……我是谁吗?”
忍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力。
紫色的眼瞳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清晰地映出林风惊恐放大的瞳孔。
“我啊……” 她凑得更近,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拂过林风的耳廓,却让他如坠冰窟,“是专门负责处理‘不听话’和‘说谎’的孩子的人哦。”
她的手指顺着林风的喉结缓缓下滑,停在他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胸口,指尖隔着粗糙的麻布衣料,轻轻点了点心脏的位置。
“这里的秘密……”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甜腻的笑意瞬间冻结,只剩下手术刀般的锐利和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平静,“如果不说清楚的话……”指尖微微用力,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那一点压迫感。
“我不介意,把它剖开看看呢。”
林风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那双近在咫尺的紫色眼眸里,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
只有一种对“未知”的纯粹探究,冰冷得如同解剖台上的器械。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无法给出一个让她“满意”的解释,这个笑容甜美的少女,真的会兑现她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