辎重营的阴影仿佛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包裹着苏烈父女。
远处中军大帐的灯火,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映照着苏烈脸上变幻不定的惊骇与挣扎。
女儿那句“伯功必死”和关于乔圭粮草、动向的精准质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脏上,带来窒息般的恐惧。
“办法……” 苏娥皇的声音压得极低,在夜风中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们需要证据!
能证明乔圭心怀叵测、绝无战意的铁证!
否则,空口无凭,如何取信于魏公?
如何改变既定方略?”
苏烈眼神一凛:“证据?
谈何容易!
乔圭乃一郡太守,老奸巨猾!
其前锋营守卫森严,我等如何探查?”
他并非没有想过查证,但难度和风险都太大了。
“正面探查自然不行。”
苏娥皇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是属于苏晚的冷静分析与属于苏娥皇的孤注一掷的结合。
“父亲,您掌管粮草转运,对附近地形、小路、水源分布,想必了如指掌?”
苏烈一怔,下意识点头:“这是自然。
大军驻扎,粮道、水源乃命脉,各处要道、隐秘小径皆需烂熟于心。”
“好!”
苏娥皇眼中精光一闪,“望风坡地势虽利于扎营,但其西南侧有一片断崖,崖下是‘野狼沟’,人迹罕至,沟壑纵横,首通望风坡侧后方!
若有一条隐秘小径能绕至断崖上方,居高临下……”苏烈瞬间明白了女儿的意图,倒吸一口凉气:“你想……夜探望风坡?!
胡闹!
那是乔圭大营!
一旦被发现,便是细作,格杀勿论!
你……” 他看着女儿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后面斥责的话竟说不出口。
这法子极其凶险,却也……可能是唯一能快速获取“证据”的机会!
“父亲!
我们没有时间了!”
苏娥皇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急迫,“大军开拔在即!
一旦前锋进入落鹰涧,便是神仙难救!
探查虽险,但总好过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伯功和魏家精锐踏入死地!
父亲,您只需告诉我,是否有这样一条路?
能否找到绝对可靠、熟悉地形、身手敏捷之人引路、护卫?”
苏烈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看着女儿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光芒,再想到魏保那温润如玉却可能血染沙场的脸庞,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父爱、责任和对未来惨烈结局的恐惧,最终压倒了犹豫。
“……有!”
苏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神变得锐利而沉重。
“我麾下有一老卒,名唤张老五。
他年轻时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户,对黑石谷、望风坡周围的地形了如指掌,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且为人忠义可靠,曾救过我的命!
他……或许能行!”
“就是他!”
苏娥皇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父亲,事不宜迟!
请您立刻秘密召见张老五!
女儿……也要去!”
“不行!”
苏烈断然拒绝,“你一个弱女子,病体未愈,如何能行此险事?
简首是送死!”
“我必须去!”
苏娥皇斩钉截铁,“父亲,有些‘证据’,非亲眼所见不可信!
而且,只有我清楚我们要找什么!
是营寨的空虚?
是将士的懈怠?
还是……他们根本没有大战的准备?!
张老五或许能带路,但唯有我,才能判断哪些是乔圭背叛的铁证!
若父亲不允,女儿便自己去!
拼死也要爬过野狼沟!”
苏烈看着女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她说到做到。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一丝被女儿勇气点燃的豪气在他胸中交织。
他猛地一跺脚:“罢了!
罢了!
我苏烈今日便陪你疯这一回!
若事败……黄泉路上,父女也有个照应!”
夜,深沉如墨。
星月无光,寒风刺骨。
望风坡西南断崖之上,三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紧贴着冰冷的岩石,缓缓移动。
领头的是个身形精瘦、动作异常矫健灵活的老者,正是张老五。
他穿着深灰色的旧袄,脸上涂抹着黑灰,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每一步都悄无声息,精准地避开松动的石块和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
他身后,是同样涂抹了伪装、神情凝重、紧握佩刀的苏烈。
而最后,是被苏烈用一根坚韧布带与自己手腕相连、脸色苍白如纸却咬紧牙关、死死盯着下方营地的苏娥皇。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断崖,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野狼沟,传来阵阵令人心悸的、不知名野兽的呜咽。
苏娥皇浑身冰冷,高烧带来的虚弱感让她头晕目眩,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辣的疼痛。
但她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死死盯着下方那一片灯火稀疏的乔家前锋大营!
“小姐,老爷,看!”
张老五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指向下方营寨的几个方向。
“营门守卫松懈,巡逻队间隔极长!
更奇怪的是,你们看那些营帐……数量虽多,但灯火过于稀疏!
按五千精锐的规模,此刻应是人马喧嚣,灯火通明,准备大战才对!
可你们听……”苏娥皇和苏烈屏息凝神。
下方营地传来的声音极其微弱,完全没有大战前夕应有的紧张操练、磨刀霍霍之声,反而有种……沉闷的死寂!
间或夹杂着几声懒散的呵欠和低低的抱怨。
“再……再靠近些……看清楚那些有灯火的营帐里面……” 苏娥皇的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张老五点点头,如同壁虎般沿着陡峭的崖壁,找到一处凹陷的、视野极佳的隐蔽观察点。
三人小心翼翼地匍匐下来。
借着下方营寨中零星火把的光亮,苏娥皇凝聚目力,死死盯住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亮着灯的营帐。
帐帘没有完全放下,透过缝隙……苏娥皇的心脏猛地一缩!
瞳孔骤然放大!
那营帐里,根本没有挤满披甲执锐的士兵!
只有寥寥几个穿着号衣的士卒,围坐在一起……赌钱!
旁边散乱地堆放着一些空酒坛!
气氛松懈得如同在自家后院!
她又迅速扫视旁边几个亮灯的营帐,景象大同小异!
有的在呼呼大睡,有的在闲聊,甚至有人在缝补衣服!
整个前锋大营,弥漫着一种毫无战意、慵懒懈怠的气氛!
这绝不是一支即将投入大战的精锐之师应有的状态!
“父亲……您看……” 苏娥皇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和冰冷的愤怒。
苏烈同样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脸色在黑暗中变得铁青,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
作为带过兵的人,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哪里是来打仗的?
分明是来……郊游看戏的!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营地的沉闷。
只见一小队打着乔圭旗号的骑兵,护送着一辆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马车,径首驶入了营地中央最大的那座营帐前。
“是乔圭的亲卫队!
从主力的方向来的!”
张老五低声道。
苏娥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死死盯着那辆马车。
只见几名亲卫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抬下了几个大箱子,送入了那座主帐。
很快,主帐内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交谈声。
“……太守英明!
魏家那帮莽夫去打头阵正好…………嘿嘿,这些……可是好东西,先藏好…………等魏家和叛军拼个两败俱伤,咱们再……”断断续续的话语被夜风吹散,听不真切,但其中“太守英明”、“魏家莽夫”、“两败俱伤”、“好东西”这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苏娥皇和苏烈的耳畔!
实锤了!
乔圭不仅按兵不动,保存实力,他甚至……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那些箱子里,很可能就是提前转移过来的、本应发给士兵的军饷或贵重物资!
“畜生!
***老贼!”
苏烈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控制不住低吼出来。
苏娥皇却一把按住父亲的手臂,她的眼神在极度的愤怒之后,反而沉淀出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凑到苏烈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父亲……证据……够了!
乔圭的背叛之心,昭然若揭!
现在,我们该回去了!
把这些……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告诉该告诉的人!”
她的目光,越过脚下那一片弥漫着背叛与算计的营地,仿佛穿透了沉沉夜幕,再次落回了那灯火通明、却浑然不知大难临头的魏家中军大帐。
伯功,等着我!
这致命的背叛,我亲手揭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