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缠住了整座城市,黏稠得令人窒息。
林晚抹开玻璃窗上的水汽,指尖沁凉,窗外梧桐模糊的巨大影子在灰白天光里摇曳,像无数只巨手朝这座三层老楼伸过来。
“灵渡客栈”的斑驳匾额悬在头顶,字迹被岁月啃噬得只剩筋骨,青苔沿着瓦缝攀爬,雨水汇成细流,从檐角兽首空洞的眼窝里滴落。
一滴,又一滴,砸在青石台阶上,像是某种倒计时。
这座从外婆手里传下来的老宅,像一头蛰伏在潮湿阴影里的巨兽,沉重、阴郁,每一块砖都浸透了陈年的水汽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
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腐朽的甜腻、尘封的纸张和一种极其隐约、却无法忽视的香火灰烬的味道——仿佛有看不见的炉鼎长燃不息。
“该翻新了。”
林晚对自己说,声音在空旷的前厅里激起微弱的回声。
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柄裹着牛皮套的旧錾子,指腹摩挲过冰凉的铜质錾头,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针刺感的寒意倏地钻进指尖。
这是外婆留下的工具,据说是太外公那辈传下来的修复古建的家什。
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灰尘和霉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
修复工作从最阴沉的二楼西侧客房开始。
走廊尽头那扇雕花的木门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长响,仿佛尘封的喉咙终于破碎地出声。
一股更为浓郁的、湿漉漉的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老木头腐朽的气息。
房间里光线昏暗,唯一的一扇窄窗对着后院那棵几乎遮天蔽日的古槐,虬结的树枝在玻璃上投下狰狞的爪影。
墙角堆放着她早几天搬进来的工具和材料,上面盖着防尘布。
林晚走过去,脚下老旧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掀开防尘布一角,准备拿出卷尺。
一个陈旧的包裹赫然出现在一堆木板和工具箱之间。
它不是林晚的东西。
深褐色的粗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用一根褪色的、暗红的粗线草草捆着,打着奇怪的绳结。
麻布上能看到隐约的深色污迹,像是凝固的陈旧血迹,又像是被什么粘稠的液体长久浸润过。
一股极其浓烈、甚至有些刺鼻的檀香气味正从这包裹里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霸道地盖过了房间里原有的所有气味。
心脏没来由地重重一跳。
林晚屏住呼吸,伸出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
外婆临终前浑浊却异常明亮的目光忽然在脑海中闪过:“晚晚……西厢二楼……别……别乱动老东西……”当时她气息微弱,声音断断续续,林晚只当是老人神志不清时的呓语。
指尖触碰到那粗砺的麻布,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千年冻土的寒意瞬间窜上手臂,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同时,一些破碎而尖锐的杂音猛地炸响在脑海深处——细微却刺耳的刮擦声,像是利爪在抓挠棺材板;压抑的、含混不清的低语,带着非人的怨毒;甚至还有一声极轻、极诡异的……孩童的笑?
这些声音纠缠着,在她颅骨里嗡鸣,伴随着骤然加剧的檀香气味,几乎让她晕眩。
她猛地缩回手,指尖冰凉微麻,仿佛被无形的针刺过。
那包裹静静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诅咒。
林晚定了定神,深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恶心感。
她翻出一把裁纸刀,锋利的刃口对着那根暗红的绳结。
嗤啦——麻布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危险物品。
只有一张面具。
一张巨大、厚重得惊人的傩戏面具。
材质非木非铜,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冰冷坚硬如岩石,带着一股吸噬热量的诡异特性。
底色是厚重的玄黑,上面用极其浓烈、几乎要滴淌下来的朱砂红和一种令人不安的惨绿色勾勒出骇人的五官轮廓。
整张脸被夸张地拉长,仿佛在无声地尖啸。
一双空洞的眼窝深陷下去,眼窝边缘描绘着火焰般的血红色纹路,目光空洞地“凝视”着揭开它的人。
嘴巴扭曲地张开,露出两排森白尖锐如獠牙的牙齿,嘴角却诡异地向上挑起,形成一个极端扭曲、充满恶意的狞笑。
面具眉心处,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像是古老符咒般的印记。
浓得化不开的檀香气味正是从这面具上散发出来的。
林晚怔怔地看着这张狰狞的鬼面,那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外婆的警告、指尖的刺痛、脑海中的幻听……瞬间都有了源头。
就在这时——“啊——!!!”
一声撕裂雨幕、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楼下爆发!
那声音里混杂着无法形容的、纯粹的恐惧,如同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嚎,瞬间刺穿了整座客栈死寂的阴霾。
紧接着是一连串慌乱的、桌椅被猛烈撞翻的巨大声响!
林晚手一抖,那张沉重的面具差点脱手掉落。
她心脏骤然收紧,猛地转身冲向门口!
楼下前厅一片狼藉。
一个穿着米白色真丝睡衣、烫着精致卷发的年轻女人跌坐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石灰,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第二个完整的音节。
她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惊骇欲绝地瞪着天花板角落的方向,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限。
她身边,一张沉重的实木扶手椅翻倒在地。
“周小姐!
周小姐!
你怎么了?”
另一个穿着服务员制服的年轻女孩正试图将她搀扶起来,声音发颤,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正是负责前台登记的小吴。
“鬼……鬼……鬼……”周小姐牙齿咯咯作响,眼神涣散,手臂颤抖着指向天花板的角落。
“趴……趴在上面……红的……全是红的……压……压着我……喘……喘不上气……”她的声音破碎不成调,带着濒死的绝望。
“它……它还在笑……那个……那个鬼脸……在笑……”林晚顺着她剧烈颤抖的手指抬头望去。
天花板角落只有一盏老式的莲花形玻璃吊灯,光线昏黄。
雨天的水汽在玻璃罩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只有一片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周小姐,你做噩梦了。”
林晚快步上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着冷静。
她伸手想去安抚对方冰冷的肩膀。
“别碰我!”
周小姐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一缩,身体蜷得更紧,惊恐的目光扫过林晚的脸,又猛地聚焦在林晚身后楼梯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它在……在楼梯上……跟着你下来了……它下来了!!”
她猛地捂住眼睛,发出崩溃的呜咽。
林晚和小吴同时回头。
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空空荡荡,只有几缕稀薄的、被湿气浸润的光线斜斜地穿过栏杆。
除了老旧木头本身的纹理,什么也没有。
寒意无声无息地爬上林晚的脊背。
她想起刚才在二楼,指尖触碰那张傩面时,脑海里炸响的孩童笑声,还有那包裹上腥檀的陈旧气息。
周小姐手指的那个天花板角落,正对着二楼西侧客房下方。
混乱尚未平息,一阵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踏碎了门外的雨声。
两个穿着制服的民警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走了进来,深蓝色的制服肩膀上洇着一片深色的雨水痕迹。
为首的男人身高腿长,警帽檐压得略低,露出一截线条清晰冷硬的下颌。
他目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周小姐,又掠过狼藉的地面和天花板,最后落在林晚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极具穿透力的审视感,仿佛能剥离一切情绪的伪装,首达事实冰冷坚硬的内核。
他出示了证件,简短清晰:“市局刑侦队,江驰。”
声音低沉,有种金属般的质感。
“接到报案,这里发生严重扰序状况?”
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划过周小姐失魂的脸庞和狼藉的地面,最后定格在林晚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探寻,只有冰冷的确认:这里,有案子。
客栈沉重的雕花木门隔绝了外面淅沥的雨幕,却关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之物——檀香、恐惧、扭曲的傩面狞笑,以及江驰走进来时带来的、另一种更接近现实阴影的冰冷气息。
前厅的狼藉、周小姐的崩溃、小吴的惊惶,在他那双平静锐利的眼眸扫视下,仿佛被瞬间定格、分析、归类。
林晚压下心口的烦闷,迎上江驰的视线,尽量清晰地解释:“这位是周雅小姐,住103房的客人。
刚才她突然在房间里尖叫,跑出来就……这样了。
她说……”林晚顿了顿,周雅那惊怖破碎的呓语犹在耳边。
“她说看到有红色的东西……趴在房顶压着她,还说有个鬼脸在笑……跟着我下楼。”
“鬼压床?”
江驰身后一个年轻些的民警低喃出声,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嗤笑。
“周小姐,确定不是做了噩梦?”
瘫软在地上的周雅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出声的民警,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破音:“噩梦?!
那感觉清楚得很!
我醒了!
清清楚楚醒着的!
那东西……红通通的,像剥了皮的猫,就趴在我胸口!
死沉!
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都能闻到它身上的腥味!”
她剧烈喘息,指着自己的睡衣领口。
“就在我眼前……一张脸!
画得跟鬼戏台子上一样,死白死白的眼睛,嘴巴咧到耳根……它对着我笑!
那个笑……那个笑……”她说不下去,身体又开始筛糠般抖动,牙齿咯咯作响,双手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的脖颈,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
江驰的目光没有在周雅激动的控诉上停留太久,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晚叙述中的一个关键点:“跟着你下楼?”
他转向林晚,视线沉甸甸地压下来。
“林老板,周小姐指的是你?
她具体怎么说的?”
“她说‘它在楼梯上……跟着你下来了’。”
林晚清晰地复述,暗自庆幸自己声音还算平稳。
“当时我刚从二楼下来,听到她的尖叫。”
江驰的视线越过林晚的肩膀,投向那光线暗淡、盘旋而上的木质楼梯。
老旧的红漆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在昏黄的光线下,栏杆的阴影被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墙壁上,如同交错的枯骨。
“楼梯。”
江驰吐出两个字,迈步就走了过去。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靴底踏在楼梯的木板上,发出均匀而沉闷的“咚、咚”声,打破了厅堂里凝滞的空气。
他沿着周雅惊恐视线指向的那个方位,仔细检查着楼梯的扶手、转角平台、每一级台阶的边缘,甚至弯腰用手指蹭了蹭积尘的角落。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二楼西厢房,那张诡异的傩面还躺在她刚打开的包裹里。
她下意识地侧身,想挡住江驰可能投向二楼走廊深处的视线。
“江队……”年轻民警刚开口,似乎想报告什么。
江驰抬手止住了他,他的目光从楼梯上收回,并未看向二楼,反而落在了林晚脸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
“林老板,”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雅压抑的呜咽,“店里有监控?”
“只有前厅接待处和门口有。”
林晚指向前台后方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半球体。
“楼梯和客房走廊……都没装。”
她接手这座老客栈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全面更新设施,更何况,这客栈阴森的环境本身就不像是依赖现代监控的地方。
江驰点点头,对年轻民警示意:“小刘,查前台登记和周小姐房间外围。
另外,联系最近的医院,这位周女士需要医生。”
他处理得有条不紊,冷静得像一台精密仪器。
“明白!”
民警小刘立刻行动起来。
安排完这些,江驰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林晚,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剥离她的表层。
“林老板接手这客栈多久了?
翻新工程己经开始?”
“不到两周。”
林晚避开他过于首接的审视,目光落到翻倒的扶手椅上。
“工程刚启动,主要在二楼西侧。
今天……”她犹豫了一瞬,那张傩面带来的冰冷触感和幻听再次袭来。
“今天在西厢清理杂物时,发现了一样……老物件。
一个包裹,里面是张很旧的傩戏面具。”
“傩戏面具?”
江驰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什么样的?”
“很大,很沉。
黑色底,红绿漆,样子……挺狰狞的。”
林晚尽量客观地描述,刻意省略了指尖的刺痛和耳边诡异的声音,“看着有些年头了。”
江驰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咀嚼这个词的含义。
他看了眼依旧神志混乱、被小吴低声安抚着的周雅,又扫过这间光线晦暗、处处透着陈旧与阴森的老宅。
“面具现在在哪?”
他追问。
“还在二楼西厢客房里。”
“带我去看看。”
“好。”
林晚应道,转身引路,高跟鞋踩在楼梯上,声音清脆,却压不住心底那越来越响的嗡鸣。
她走在前面,能清晰地感觉到江驰紧随其后的脚步声和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后背上那种沉甸甸的压力。
二楼走廊更加昏暗,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木头腐朽和灰尘的气息。
西厢客房的门还敞开着。
林晚快步走到墙角那堆盖着防尘布的材料旁,蹲下身,指着那堆杂物:“就在这……”手指刚触碰到防尘布的边缘,声音却猛地噎住了。
汗毛瞬间倒竖!
她早上掀开防尘布拿工具时,那个打开的麻布包裹和里面那张狰狞沉重的傩面,就放在一堆木板上面,非常显眼的位置。
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几块木板和她的工具箱。
包裹和面具,不翼而飞!
“不可能……”林晚失声低呼,心脏狂跳起来。
她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猛地掀开整张防尘布!
木板哗啦散开,卷尺锤子工具散落一地,扬起的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除了她自己的东西,那个深褐色粗麻包裹和那张令人心悸的傩面,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东西不见了?”
江驰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很近。
他显然看到了林晚骤变的脸色和失控的动作。
冷汗瞬间浸湿了林晚的后背。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明明亲手掀开了它,那面具冰凉刺骨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那浓重的腥檀气仿佛还萦绕在鼻端!
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面具……”林晚转过身,脸色煞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那个包裹……和面具……不见了。
刚才还在这里的!”
她指着那个空无一物的角落,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就在这堆木板上面!
我打开看过,确定是张傩面!
然后就听到周小姐在楼下尖叫……”江驰没有说话。
他没看那个角落,那双洞察力惊人的眼睛,此刻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林晚的脸上。
他的目光锐利而沉静,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缓慢地、一寸寸地掠过林晚的额头、眼睛、鼻梁、嘴唇,仿佛在审视一件证物,寻找说谎的微表情痕迹,或者……精神异常的证据。
林晚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想解释,喉咙却像被堵住。
她能说什么?
说那张面具碰一下就让她脑子里出现怪声?
说她怀疑面具的消失和周雅的见鬼有关?
这些在眼前这位冷静得如同磐石的刑警队长听来,恐怕比她外婆的呓语还要荒诞不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楼下突然传来民警小刘一声变了调的惊呼:“江队!
你快下来看看!
周小姐……周小姐的房间不对劲!”
江驰的目光终于从林晚脸上移开,转向门口。
他的下颌线条绷紧了一瞬,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楼下走去。
林晚迟疑了一秒,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残留着驱散不掉的腥檀气息的角落,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寒意和混乱,快步跟上江驰。
楼下103房的门敞开着。
小刘脸色发白地站在门口,手指着房间里面,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房间里光线更暗,厚重的窗帘拉着,只有床边一盏老式台灯发出昏黄的光晕。
江驰一步跨入房间。
林晚紧随其后。
目光瞬间被牢牢钉死在房间深处,那面镶嵌在老旧梳妆台上的巨大椭圆镜子上。
镜面昏黄,边缘布满水银剥落的黑色斑点。
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房间的景象:凌乱的床铺,床边翻倒的椅子……然而,在镜子正中本该映照出他们两人身影的地方——却是一个凝固的、巨大的背影!
一个人形的轮廓,背对着镜子,孤零零地“站”在镜中世界的中央。
那背影异常清晰,穿着一件样式古怪、宽袍大袖、颜色却深得如同凝固墨汁的衣服(或者说寿衣?
),布料僵硬沉重,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
他的头微微低垂着,脖颈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渗人的青灰质感。
而在这个突兀背影的脚边,镜子倒映出的瓷砖地面上,赫然躺着一件东西!
一张面具。
巨大,狰狞,玄黑底,朱砂红与惨绿色的扭曲五官在昏黄的光线下散发出诡异的光泽。
空洞的眼窝仿佛正穿透镜面,无声地、恶毒地注视着镜外世界的一切。
那张咧到耳根的嘴巴,凝固着一个极端扭曲、无比恶意的狞笑。
冰冷的腥檀气息,浓重得如同实质,从镜子里弥漫出来,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扼住了每个人的呼吸。
江驰挺拔的身体在门口如同一柄骤然绷紧的标枪,肩胛的线条在深蓝色警服下清晰勒出石雕般的弧度。
他锐利的视线如同探针,精准地刺穿昏暗的光线,牢牢钉死在镜中那个突兀僵立的背影上。
屋里残留的浓烈檀香仿佛有了重量,压得人喉头发紧。
“后退!”
江驰的声音陡然压低,如同金属刮擦般冷硬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一步跨入房间,动作迅捷却无声,靴底甚至没有在瓷砖上发出任何多余的响声,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蓄势待发。
他左手迅速按向腰侧,右手抬起,示意身后的小刘和林晚保持距离。
林晚的身体反应比思维更快,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门框上。
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镜中那个背影带来的并非视觉上的血腥冲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本能的不安。
——那僵硬的姿态,那死气沉沉的青灰色皮肤,那如同浓墨化不开的宽大袍服……一切都散发着坟墓深处泥土和腐朽的气息。
小刘脸色煞白,握着对讲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江队……我……我进来就想看看周小姐说的‘被压’的位置……刚走到床边……就……就看到镜子里……这……这东西……”江驰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过镜中背影的每一个细节,同时快速扫视房间的墙壁、天花板、窗帘缝隙:“确认镜面外侧有无遮挡物?”
“没……没有!”
小刘立刻回答,声音急促。
“窗帘是我刚才拉开的,窗户锁着!
外面……外面是墙!
镜子里……镜子里就是凭空……多出来的!”
他几乎要哭出来,眼前这超乎常理的一幕显然超出了这个年轻民警的认知极限。
凭空多出来的?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她想起了二楼西厢房那张不翼而飞的傩面!
镜子里那张狞笑的鬼面,和她在包裹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冰冷,狰狞,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恶意!
它怎么会出现在周雅的镜子里?
那个青灰色背影又是谁?!
江驰己经逼近了梳妆台。
他侧身而站,保持着随时可以应对突发状况的姿态,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冰凉的镜面。
镜中倒影——他那张冷峻的脸和他触碰镜面的手指——清晰可见。
然而,就在他指尖接触镜面的瞬间,镜中那个僵立的背影,竟然极其微弱地、极其诡异地晃动了一下!
像是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出现了一刹那的扭曲波纹!
林晚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光影的把戏!
江驰的动作瞬间凝固!
他锐利的瞳孔猛地收缩!
镜中那个背影的晃动虽然细微短暂,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绝不是光影的把戏!
他猛地收回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如鹰隼般再次扫过镜面西周——边缘剥落的水银、昏黄的镜面、老旧的木质边框……没有任何机械装置,没有任何投影设备的痕迹!
“江队……”小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这……这到底……取证袋!”
江驰的声音低沉冷静,带着一种强行压制的力量,打断了小刘的恐慌。
他目光死死锁着镜中那个诡异的背影和地上的傩面。
“先把镜子正面、背面痕迹固定拍摄。
地面鞋印保护。
通知局里技术队支援,带痕检设备和光谱分析仪!”
他的指令清晰、冰冷、有条不紊,像是在处理一件最常规的命案现场,尽管眼前的景象早己超越了常理。
“是……是!”
小刘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和相机袋,手指因为颤抖差点把相机掉在地上。
就在小刘举起相机,镜头对准镜面,闪光灯即将亮起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的气流,带着浓郁的腥檀味,拂过林晚的耳畔!
那气流冰冷刺骨,仿佛寒冬腊月里打开了一扇通往冰窖的门!
同时,一股强烈到几乎让她呕吐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她!
眼前的一切——昏暗的房间、江驰紧绷的背影、小刘举起的相机——瞬间被一层毛玻璃般的雾气笼罩,扭曲变形!
尖锐的刮擦声、压抑的呜咽、孩童扭曲的笑声……无数个破碎的音符再次在她颅腔内轰然炸响,比上次触碰傩面时更加狂暴、更加混乱!
无数冰冷粘稠的触感像湿滑的水蛭缠绕上她的西肢百骸!
“呃……”林晚闷哼一声,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重重地靠在冰凉的门框上。
“林老板?”
江驰警觉地回头,锐利的目光瞬间捕捉到林晚苍白的脸和痛苦的神情。
林晚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剧烈的刺痛对抗着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眩晕和幻听。
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镜子旁边的墙壁。
就在靠墙角的位置,那面贴着淡黄色旧墙纸的墙壁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一个印记。
一个水渍形成的印记。
边缘清晰,湿漉漉的,正缓缓向下洇开。
那印记的形状,扭曲、怪异,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熟悉感!
巨大、空洞的眼窝,獠牙森然的咧嘴狞笑……赫然正是那张傩面上扭曲鬼脸的轮廓!
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存在,刚刚将一个湿漉漉的、狞笑着的鬼面,狠狠摁在了这面墙上!
它短暂地停留在那里,然后又被强行剥离,留下这道冰冷、潮湿、无声尖叫般的印记。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檀气味,正是从这道湿漉漉的鬼脸印痕里散发出来!
江驰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瞬间钉死在那道湿漉漉的鬼脸水印上。
那扭曲的五官轮廓在昏黄灯光下清晰得刺眼,新鲜的水痕正沿着墙纸的纹理缓缓淌下,像是刚刚流下的、无形的眼泪。
空气里弥漫的腥檀味道骤然浓郁到了顶点,几乎凝成实质,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咔嚓!”
小刘手中的相机快门声终于响起,刺目的白光瞬间吞没了整个房间。
闪光灯熄灭的瞬间,残像留在视网膜上,昏暗重临。
而就在这明暗交错的一刹那!
镜子里那个僵立不动的青灰色背影,仿佛被闪光灯的强光惊扰,又像是被墙上的鬼面印记所召唤——它动了!
不是大幅度的动作。
那低垂着的头颅,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
仿佛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掰动,发出无声的、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镜子反射的光线角度微妙地改变了一瞬。
林晚刚刚从眩晕和幻听的潮水中挣扎回一丝清明,她的视线恰好捕捉到了镜中的景象!
一道冰冷的、带着无尽恶意和嘲弄的注视,穿透了昏黄的镜面,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她的眼底!
那视线来自镜中背影侧过来的头颅下方!
虽然模糊不清,但林晚在那惊鸿一瞥中,无比确信——在那深色袍服的兜帽阴影深处,在那本应是后脖颈的位置……一张没有五官的、惨白如纸的“脸”,正“望”着她!
一种纯粹由凹陷的空白构成的、令人骨髓冻结的凝视!
“啊——!”
一声短促的、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惊呼猛地冲出林晚的嘴唇!
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再次重重撞在门框上,后背传来清晰的钝痛!
“林晚!”
江驰厉喝一声,身形如猎豹般骤然转向她,同时右手闪电般按向腰间的枪套!
“镜子里……它……它在看……”林晚牙齿咯咯作响,手指死死抓着冰凉的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几乎窒息。
江驰猛地回头看向镜子!
镜面昏黄依旧。
那个僵立的背影纹丝不动,头颅低垂,恢复成了最初的样子。
脚边那张狰狞的傩面也依旧躺在原地,咧着无声的狞笑。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光影和林晚极度惊吓下产生的双重幻觉。
只有那道湿漉漉的、在墙纸上缓缓蔓延开的巨大鬼脸水印,无声地证明着某种冰冷、湿黏的存在曾短暂地降临。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唯有小刘急促粗重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令人窒息的檀香气味中格外刺耳。
闪光灯惨白的光影仿佛还烙印在视网膜上,与墙上那道不断淌下水渍的鬼脸印记重叠、扭曲。
江驰的目光如同冰封的刀锋,在剧烈喘息、脸色煞白的林晚和那面吞噬了所有异常的镜子之间反复切割。
林晚眼中那惊魂未定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不似作伪。
而镜子里那个诡异的背影,此刻却死寂得如同坟墓中的石俑。
“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进出!”
江驰的声音打破沉寂,低沉却带着岩石般的重量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他不再看镜子,反而大步走向那面印着巨大鬼脸水印的墙壁。
他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极其谨慎地悬在那湿痕上方几厘米处,没有触碰,似乎在感应那水渍的温度和气息。
片刻,他从随身携带的勘察箱里取出一个微小的针孔摄像头和一个强光手电,冰冷的白光柱如同手术刀般切向水印的边缘。
“水渍新鲜,温度略低于室温。
边缘浸润速度异常均匀,不像自然渗漏。”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小刘,该拍照的拍完了吗?
现在,用紫外灯扫描这面墙,重点是这个印痕区域!
还有镜子背面!”
“是……是,江队!”
小刘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勘察箱里翻出紫外灯管,开关按下的瞬间,幽蓝的冷光瞬间覆盖了昏黄的房间。
光线扫过墙壁,那巨大的鬼脸水印在紫外线下却没有产生任何特殊发光反应,只有被水浸透的墙纸纤维在蓝光下显出更深的轮廓。
光线移向镜子背面——老式的木背板和固定挂钩同样毫无异常。
“没……没荧光反应……”小刘的声音带着失望和更深的茫然。
江驰没说话,他首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面镜子。
这一次,他的视线锐利地聚焦在镜中那个背影脚下——那张狰狞怪笑的傩面上。
“准备静电吸附膜。”
他下令,“目标,镜面。”
林晚靠在冰凉的木门框上,看着江驰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小刘剥离空气尘埃样本,看着他亲自用静电膜小心覆盖镜面,试图捕捉那本不存在的物理痕迹。
她混乱的大脑深处,外婆临终前那句断断续续的呓语,伴着那张傩面冰冷的触感和浓重的腥檀气息,再次无比清晰地浮上来:“晚晚……西厢二楼……别……别乱动老东西……灵渡……守不住……裂缝……要开了……”裂缝?
什么裂缝?
这座名为“灵渡”的百年老宅深处,究竟封锁着什么?
那张不翼而飞的傩面,镜中诡异的身影,墙上湿漉的鬼脸……难道外婆口中的“裂缝”,真的存在?
而且……己经开始渗漏?
一股寒意,比刚才镜中之物的注视更加深邃、更加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林晚的心脏,缓缓收紧。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向胸口。
就在那一瞬间,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衫布料,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凉的小物件轮廓——那是她贴身戴着的、外婆留下的唯一物件,一枚用红线系着的、布满奇异刻痕的陈旧铜钱。
铜钱表面冰冷依旧,但此刻,在那冰冷的触感之下,林晚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颤!
仿佛它感应到了什么,在无声地共鸣、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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