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在官道上蒸腾,渐渐勾勒出队伍的轮廓。
为首数人骑着瘦马,甲胄虽旧却擦拭得锃亮,腰间环首刀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
紧随其后的是百余名步卒,大多面黄肌瘦,衣甲混杂,却勉强维持着队列,显然是一支经历过战阵的武装。
队伍末尾还跟着数十名老弱妇孺,推着独轮车,步履蹒跚。
“是官兵?”
王大石握紧刀柄,压低声音问。
他脸上的横肉因紧张而微微抽搐。
陈曦眯起眼,仔细观察对方旗号——那是一面残破的黑色战旗,旗角绣着模糊的“张”字,并非朝廷的朱雀旗。
他心中一凛:“不像官军。
汉末官军虽***,旗号却有定制。
看他们的甲胄样式,倒像是地方豪强的私兵,或是……溃散的边军?”
队伍在百步外停下。
一名骑士策马向前,高声喝道:“前方村落何人驻守?
可愿开寨门一叙?”
声音洪亮,带着北方口音。
陈曦示意王大石按兵不动,自己走出村口,朗声道:“我乃此村陈二郎,不知足下是哪路英雄?
光临寒村有何见教?”
骑士勒住马缰,上下打量陈曦。
见他虽身着粗布短打,却身形挺拔,眼神沉稳,不像普通乡野村夫,不禁咦了一声:“陈二郎?
我等乃前雁门张校尉麾下,因躲避黄巾乱军,暂往南迁徙。
路过贵村,想求些饮水粮食,不知可否方便?”
“雁门张校尉?”
陈曦心中快速检索记忆。
汉末雁门郡属边地,常有羌胡之乱,武将中姓张的……难道是张奂?
但张奂早己故去。
或是张杨?
此时张杨应在并州刺史丁原麾下,尚未流落至此。
这“张校尉”身份存疑。
他不动声色道:“原来是官军(故意混淆身份)路过。
只是我村刚遭黄巾贼劫掠,存粮不多,饮水尚可供给。
不知贵部有多少人?”
骑士身后突然转出一个中年文士,头戴儒巾,咳嗽两声道:“我家将军所言非虚。
我等本是边军,因粮道被断,才不得不南下。
将军姓张,名济,曾为雁门郡督邮。
如今麾下尚有百战精锐百人,妇孺老幼五十余口,只求一餐饱饭,绝不侵扰百姓。”
“张济?”
陈曦瞳孔微缩。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他猛地想起——董卓麾下有个部将叫张济,后来还曾参与劫持汉献帝。
但此时应是中平元年,董卓尚未入京,张济怎会出现在冀州?
难道是同名之人?
或是历史的轨迹己因自己的到来而偏移?
他定了定神,沉声道:“张将军与先生远道而来,本当款待。
只是村中实在贫乏,恐难周全。”
他顿了顿,故意望向对方队伍中的精壮士卒,“且不知将军麾下这些壮士,如今是何打算?”
张济在马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却被文士以眼神制止。
文士上前一步,拱手道:“我等虽是武人,却也知乱世之中当以仁心为本。
若贵村肯接济一二,我等愿以兵器甲胄相换,或为贵村驻守三日,以报恩情。”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武力威慑,又留足了转圜余地。
陈曦心中暗忖:这文士倒是个厉害角色。
看他们队伍虽疲惫,却军容未散,真要硬拼,自己这点护卫队恐怕不是对手。
但就此开门,又怕引狼入室。
“兵器甲胄?”
陈曦故作心动,“我村护卫正缺器械。
只是……”他话锋一转,“我等山野村夫,怎识得兵器好坏?
不如请将军派几位弟兄,带些样品入村,我等也好筹措粮食。”
这是个试探,也是拖延之计。
若对方同意派少数人入村,说明敌意不大;若执意全队进入,则需警惕。
文士与马上的张济低语几句,张济点头道:“好!
就依陈郎君所言。
文先生,你带十名弟兄,随陈郎君入村。
切记,不得无礼!”
“诺。”
文士拱手应诺,转身点了十名手持短刃的士兵,随陈曦走向村口。
王大石等人握紧武器,肌肉紧绷,目送他们进入。
陈曦低声对王大石道:“让弟兄们隐蔽好,见机行事。”
入村之后,文士目光如电,扫视着简陋的茅屋、新挖的壕沟和树上残留的滚木痕迹,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看来陈郎君早己料到会有兵灾,准备得颇为周全啊。”
“乱世之中,不得己而为之。”
陈曦引他们到村中心的空场,示意婶子端来几碗清水,“先生请用。
粮食之事……实不相瞒,村中只剩三石粟米,若将军不嫌弃,便全部奉上。”
三石粟米,只够百余人吃一两日,显然是在投石问路。
文士接过水碗,却不饮用,而是盯着陈曦的眼睛:“陈郎君似乎对我等有所疑虑?”
陈曦坦然回望:“兵荒马乱之际,小心为上。
先生既是边军,当知百姓苦楚。”
文士放下水碗,忽然笑道:“陈郎君果然是个爽快人。
实不相瞒,我等并非边军,而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家将军本是兖州东郡人,曾在郡中为吏。
黄巾起事后,家乡被毁,才聚集乡勇数百,欲往幽州投军,却被乱兵冲散,只剩如今这点人马。”
这番话半真半假,陈曦却留意到他提到“兖州东郡”——那正是日后曹操崛起的地方。
难道这张济真是历史上那个张济?
此时他尚未投靠董卓,只是流窜的武装?
“原来如此。”
陈曦装作恍然大悟,“既是避难的同乡,更该相助。
只是粮食确实匮乏……粮食之事好说。”
文士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此乃我等仅剩的财物,愿以这块银子,换贵村三日粮草。
此外,”他指了指身后的士兵,“我这十个弟兄,皆会些粗浅的匠作活计,可为贵村修缮房屋、打造农具,聊表心意。”
一块碎银,在此时足够买数十石粮食。
陈曦心中一动:他们为何如此大方?
是真心换取,还是另有图谋?
就在此时,村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护卫队的村民跌跌撞撞跑进来,大喊:“二郎!
不好了!
张将军他们……他们把村口的防御工事拆了!”
“什么?”
陈曦脸色一变,猛地看向文士。
文士却一脸惊愕,随即起身拱手:“陈郎君息怒!
定是我麾下士卒误会了,以为是黄巾贼的工事,我这就去阻止!”
说罢,不等陈曦反应,便快步向外走去。
陈曦眼神一冷,对王大石使了个眼色。
王大石立刻带人跟上,暗中将那十名士兵围住。
来到村口,只见张济正骑着马,指挥士兵拆除壕沟上的鹿砦,脸上带着不耐之色:“磨磨蹭蹭作甚?
赶紧拆了,让后面的人进来!”
“张将军!”
陈曦厉声喝道,“我并未应允贵部入村,为何擅自拆我防御?”
张济转头,冷笑一声:“陈二郎,你一个村夫,也敢对某指手画?
我等拿银子换你粮食,是给你面子!
再不让开,休怪某刀剑无眼!”
眼看气氛骤然紧张,文士急忙上前劝阻:“将军息怒!
陈郎君莫怪,我家将军只是心急,并无恶意……无恶意?”
陈曦指着被拆毁的鹿砦,“这就是无恶意?
张将军若想强闯,不妨试试我这村里的滚石擂木,是否还够招待贵部!”
他身后,王大石等人举起锄头镰刀,护卫队的汉子们从茅屋后、树影里现身,虽然武器简陋,却个个面露狠色。
张济脸色铁青,手按在刀柄上,眼中杀意渐浓。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队伍末尾的老弱妇孺中,忽然传来一个孩童的哭喊声:“爹!
我饿……我饿啊……”那哭声撕心裂肺,让场上的紧张气氛为之一滞。
陈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正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泪水涟涟。
周围的难民们也纷纷露出哀求的神色,有人甚至跪倒在地:“将军行行好,给孩子一口吃的吧……”张济的脸色一阵变幻,最终恨恨地哼了一声,松开了刀柄。
文士见状,连忙对陈曦拱手:“陈郎君,我等确有难处。
不如这样:我家将军率部在村外五里扎营,绝不入村。
这碎银你先收下,权当买粮之资。
日后若有机会,我等必有厚报。”
陈曦看着难民们饥饿的眼神,又看了看张济部虽强却己是强弩之末的样子,心中迅速盘算:硬拼虽能自保,但也会两败俱伤,还可能引来更多乱兵。
若能暂时稳住他们,或许能化敌为友,甚至……收编他们?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也罢。
看在这些老弱的份上,粮食我可以给。
但贵部必须远离村口,不得靠近。
至于这银子……”他推了回去,“乱世之中,粮食比银子更金贵。
我给你们粮食,只希望你们日后路过,莫要再侵扰我村。”
这番话既显示了慷慨,又划清了界限,还留下了余地。
文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拱手道:“陈郎君高义!
我等铭记在心。
将军,我们走吧。”
张济深深看了陈曦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还是勒转马头,下令队伍后撤。
看着尘土渐渐远去,陈曦才松了口气,背后己是冷汗涔涔。
王大石凑过来,心有余悸地说:“二郎,好险!
刚才我都捏着一把汗。”
陈曦望着张济部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这张济,绝非池中之物。
还有那个文士,也颇有心计。
他们虽然暂时退去,但恐怕不会就此罢休。”
他转身对村民们道:“大家听着!
加强戒备,今夜轮流值守。
同时,加快开垦荒地,多捕鱼虾,储备粮食。
乱世才刚刚开始,我们必须尽快强大起来!”
夕阳西下,将小村染成一片金黄。
陈曦站在村口,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心中思绪万千。
这次与张济的相遇,如同一记警钟,让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在这汉末乱世,仅凭一个小村落的力量,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多的人,更多的粮食,更多的武器,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个明确的方向。
“张济……文先生……”陈曦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你们究竟是过客,还是……我崛起之路上的第一个契机?”
夜色渐浓,一场关于生存与崛起的博弈,在这偏僻的村落之外,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陈曦知道,他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在这乱世的棋局中,落下属于自己的关键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