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坠落的弧度像慢镜头。
林清秋数到第七朵时,秦芬的球鞋碾过她散开的鞋带。
体育器材室的铁门在身后闭合,带起的气流掀动墙上的训练计划表,纸张边角划出蝉鸣般的颤音。
林清秋每次路过校门口的缝纫铺,都会加快脚步。
秦芬母亲踩缝纫机的哒哒声像把剪刀,总能把记忆裁成碎片——那是去年深秋,她陪母亲去改大衣时撞见的场景。
玻璃橱窗里,秦芬正将整匹红布摔在地上。
"说了要苏绣牡丹,你绣的这是鸡冠花?
"少女的怒吼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
林母下意识把林清秋往身后拽,这个动作却激怒了缝纫机后的女人。
秦母突然抓起剪刀,寒光擦着林清秋耳际飞过,钉在门框上震颤不休。
"赔钱货懂什么刺绣!
"秦母的唾沫星子溅在呢子大衣上,"你家丫头倒是金贵,穿得起纯羊毛料。
"她枯槁的手指抚过林清秋的衣领,指甲缝里嵌着猩红丝线,像干涸的血迹。
那天林清秋在书包夹层发现两枚银针。
母亲沉默着将针别回旗袍内衬时,月光正照见床头病历上的"肾病三期"。
首到被秦芬堵在器材室这刻,林清秋才惊觉,那些她偷偷倒掉的黄芪鸡汤,原来都被母亲装进保温桶,日日送往缝纫铺后的筒子楼。
"装什么清高?
"秦芬踹向她膝盖的皮鞋裂着胶,"你妈天天给我弟送药,不就是可怜我们?
"泡泡糖的薄荷味混着铁锈气息压下来,林清秋在疼痛中恍惚看见——秦芬的校服袖口露出半截纱布,边缘洇着黄褐药渍,和她弟弟病历上的污渍如出一辙。
"名牌货就该撕成抹布。
"秦芬的泡泡糖黏在门缝处,折射出七彩光晕。
林清秋的后背贴着跳高垫的霉斑,那些棕褐色斑点像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她嗅到自己校服上残留的樟脑丸气味——母亲总把换季衣物和防蛀药饼锁在红木箱里,钥匙藏在搪瓷缸底部。
黑暗从西面八方涌来。
通风口的铁栅栏将夕阳切割成菱形光块,其中一片正落在她今早新换的百褶裙上。
浅蓝色布料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这是父亲从省城带回的生日礼物。
此刻裙摆沾满木屑,像银河坠落了星尘。
当第西只蜘蛛从她脚踝爬过时,林清秋开始用指甲抠墙皮。
石灰粉簌簌落下,指腹传来粗粝的刺痛。
突然有硬物划过掌心,她打开诺基亚手机照明,幽蓝冷光里浮现出1978届学生刻在墙上的字迹:"当你们找到这些字时我们己长出翅膀砸碎所有门锁的不是钥匙,是光"霉斑侵蚀着"翅膀"的最后一笔,铅笔石墨在潮气里洇成泪痕状。
林清秋的呼吸在墙面上凝出水雾,那些字迹突然鲜活起来,仿佛有无数透明的羽翼正穿透混凝土振翅。
门外传来拖把桶翻倒的声响。
"里边有人?
"清亮的男声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粒感。
林清秋的喉头像塞着晒干的槐花,声带震颤却发不出声音。
教导主任的呵斥声由远及近,她听见篮球在地面弹跳的节奏,如同远古部落传递信号的鼓点。
铁门豁然洞开时,黄昏的流火裹着槐花香扑进来。
少年逆光而立的身影边缘泛起毛边,像浸在水中的钢笔画。
他的校服拉链坠着红绳编就的中国结,随呼吸起伏如同跳动的火焰。
"下次被关记得用这个。
"抛来的瑞士军刀在空中划出银弧,林清秋接住时触到残留的体温。
刀鞘刻着LUX IN TENEBRIS,斜体字母的沟壑里嵌着经年积灰。
后来她翻开拉丁文字典,才知道这串咒语般的铭文意为"暗中之光"。
暮色渐浓时,林清秋蹲在器材室墙根数注射器。
七支过期针管排列成北斗七星状,玻璃管壁上的褐色药渍凝结成蝴蝶标本。
最末端的针头闪着冷光,恰好指向篮球场方向。
风掠过老槐树的枝桠,她忽然听见母亲常哼的苏州评弹——原来是被铁门刮破的裙摆,此刻正发出裂帛般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