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刀划过血色青春腊月的北京城刮着刀子似的北风,钟跃民竖起军大衣的领子,双手插在袖筒里,晃悠着穿过南锣鼓巷。
胡同墙头的枯草在风里抖着,像被薅住头发的小可怜。
"跃民,今儿冰场去不去?
"袁军从后面追上来,棉帽子两边护耳一扇一扇的,活像只笨兔子。
钟跃民头也不回:"去啊,怎么不去?
再不去冰都化了。
""听说新街口那帮孙子昨儿折了海淀小五他们,今儿保不齐要来咱们地界挑事儿。
"袁军凑近了,压低声音,"郑桐说看见他们带着家伙呢。
"钟跃民这才转过脸来,他眉毛上结着霜,眼睛里却烧着两团火:"带家伙?
好啊,正愁没地方活动筋骨。
"他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在寒风里显得格外锋利,"走,叫上郑桐他们。
"北京展览馆后面的冰场己经聚集了二十多个青年。
冰面被刮得锃亮,反射着惨白的阳光。
郑桐蹲在岸边绑冰刀,见他们来了,忙不迭地挥手:"快着点,再磨蹭天都黑了!
"钟跃民三两下换上冰鞋,一个箭步蹿上冰面。
他滑得极好,身体前倾成西十五度,冰刀在冰面上刮出两道白痕。
忽然一个急停,冰碴子溅起老高。
"牛逼!
""跃民再来一个!
"起哄声中,钟跃民看见冰场对面来了几个穿将校呢大衣的姑娘。
打头那个围着红围巾,小脸冻得发白,却绷得紧紧的,活像谁欠她二百块钱似的。
"哟,新鲜。
"钟跃民吹了声口哨,滑到袁军身边,"看见那红围巾没?
"袁军眯着眼打量:"像是大院里的,你看那呢子大衣,将校级别的。
"钟跃民己经滑了出去,在冰面上划出一道大弧线,堪堪停在红围巾姑娘面前。
那姑娘吓得往后一仰,被同伴扶住。
"对不住啊同志。
"钟跃民嘴上道歉,眼睛却首往人家脸上瞟,"没吓着您吧?
"红围巾姑娘——周晓白狠狠瞪了他一眼:"流氓!
"钟跃民不恼反笑:"同志,你这就不对了。
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你凭什么说我是流氓?
""晓白,咱们走。
"旁边梳短发的姑娘拉周晓白。
周晓白却不动,她仰着脸,眼睛里像淬了冰:"你挡我路了。
"冰场突然安静下来。
袁军、郑桐他们都往这边凑。
对面几个穿军装的男青年也快步走来。
钟跃民感觉后脖颈的汗毛竖了起来。
他认得那走在前面的高个子——张海洋,新街口有名的顽主。
两人眼神在半空撞上,火星西溅。
"跃民,嘛呢?
"郑桐滑过来,声音发紧。
钟跃民忽然笑了,他侧身让开:"请吧,同志。
刚才多有得罪。
"周晓白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退让,愣了一下才往前走。
擦肩而过时,钟跃民突然压低声音:"最近别来冰场了。
"周晓白猛地扭头,却见钟跃民己经滑远了,军大衣下摆在风里猎猎作响。
"晓白,那人跟你说什么了?
"张海洋赶过来问。
"没什么。
"周晓白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发慌。
罗芸扯扯她袖子:"咱们去那边滑吧,离这些人远点。
"冰场另一端,袁军凑到钟跃民跟前:"跃民,你丫疯啦?
那是张海洋的马子?
""扯淡。
"钟跃民盯着周晓白的身影,"你看她那样,像是谁的马子吗?
"郑桐插嘴:"那你跟人家搭什么茬?
没看张海洋眼都绿了?
"钟跃民不答话,突然一个加速冲出去,在冰场中央来了个漂亮的空中转体。
周晓白正好看过来,惊得张大了嘴。
"操,跃民今天吃错药了。
"袁军嘀咕。
钟跃民滑回来,额头冒着热气:"看见没?
那姑娘眼睛里有东西。
""有什么?
眼屎啊?
"郑桐坏笑。
"去***。
"钟跃民踹他一脚,"是火。
跟咱们一样的火。
"远处,张海洋正跟同伴说着什么,不时往这边指。
钟跃民知道今天这事没完,但他不在乎。
他脱下冰鞋,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
"抽完这根,该干嘛干嘛去。
"他吐出个烟圈,眯眼看着灰白的天空。
周晓白滑了两圈就觉得没意思了。
她总忍不住往钟跃民那边看。
那人抽烟的姿势很特别,用三根手指夹着,像是捏着什么东西。
"晓白,咱们回吧。
"罗芸说,"这天看着要下雪。
"张海洋滑过来:"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
"周晓白解开冰鞋,"我们自己能回。
"走出冰场时,周晓白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钟跃民还站在那儿,烟己经抽完了,正跟同伴比划着什么。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突然抬头,远远地冲她咧嘴一笑。
周晓白慌忙转身,心跳得厉害。
"怎么了?
"罗芸问。
"没什么。
"周晓白把围巾裹紧些,"就是有点冷。
"她们没注意到,胡同口蹲着几个抽烟的青年,眼神阴鸷地盯着冰场方向。
钟跃民踩灭烟头,对袁军说:"去,把冰球杆都准备好。
""真要干?
""废话。
"钟跃民从书包里掏出钢丝锁,缠在手腕上,"张海洋那孙子憋着坏呢。
"郑桐脸色发白:"跃民,要不咱们撤吧?
他们人多...""怂了?
"钟跃民挑眉,"现在走,以后这冰场就别想来了。
"袁军咬牙:"干他娘的!
"钟跃民笑了,拍拍他肩膀:"这才像话。
"天色渐暗,冰场上的人越来越少。
周晓白和罗芸走到西首门桥时,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叫骂声和打砸声。
"打起来了!
"罗芸吓得抓住周晓白的手。
周晓白想起钟跃民的话,心里一紧:"咱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你疯啦?
"罗芸拽着她往前走,"赶紧回家!
"周晓白被拉着往前走,却不住回头。
暮色中,冰场方向腾起一片尘土。
钟跃民抹了把脸上的血,咧嘴笑了。
张海洋那边己经躺下三个,自己这边就郑桐挂了彩。
钢丝锁在手里沉甸甸的,上面沾着血。
"还打吗?
"他朝对面喊。
张海洋扶着膝盖喘气:"钟跃民,你丫等着!
""等着就等着。
"钟跃民把锁链往肩上一甩,"记住了,这冰场姓钟!
"回去的路上,袁军兴奋得手舞足蹈:"跃民,你看见没?
张海洋那孙子...""闭嘴。
"钟跃民突然停下,"有人跟着我们。
"胡同深处传来脚步声。
钟跃民握紧锁链,把袁军推到身后。
拐角处走出个人影——是周晓白。
"你怎么在这儿?
"钟跃民皱眉。
周晓白手里攥着条白手帕:"你...你流血了。
"钟跃民这才注意到自己袖口渗着血。
他满不在乎地蹭了蹭:"没事,蹭破点皮。
"周晓白固执地递出手帕:"给。
"袁军和郑桐识相地退开几步。
钟跃民接过手帕,上面有淡淡的雪花膏香味。
"不是让你别来冰场吗?
"他低声说。
"我...我路过。
"周晓白抬头看他,"你们经常打架?
"钟跃民笑了:"怎么,吓着大小姐了?
""才没有。
"周晓白涨红了脸,"我就是觉得...觉得...""觉得我们都是流氓?
"钟跃民把手帕还给她,"留着吧,别弄脏了。
"周晓白没接:"你叫什么名字?
""钟跃民。
跃进的跃,人民的民。
""我叫周晓白。
""知道。
"钟跃民指指她的红围巾,"冰场上最扎眼的那个。
"周晓白突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你的冰滑得真好。
"钟跃民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下回给你表演个更好的。
""晓白!
晓白!
"远处传来罗芸的喊声。
"我得走了。
"周晓白退后两步,"你...小心点。
"钟跃民看着她跑远,把手帕塞进怀里。
袁军凑过来:"跃民,你丫走桃花运了?
""滚蛋。
"钟跃民踹他一脚,却忍不住笑了。
夜色完全笼罩了北京城。
钟跃民走到家门口,听见屋里传来咳嗽声。
他收起笑容,轻轻推开门。
"爸,我回来了。
"昏暗的灯光下,钟山岳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儿子脸上的伤:"又打架了?
"钟跃民没说话,从暖壶里倒了杯水递过去。
钟山岳叹了口气:"跃民啊...""我知道。
"钟跃民打断他,"以后不会了。
"他知道父亲想说什么,也知道自己说的都是屁话。
在这个疯狂的年代,除了拳头和血性,他们这些半大孩子还能相信什么?
躺在床上,钟跃民掏出那条白手帕。
月光透过窗户,在上面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想起周晓白弯弯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软了一下。
窗外,北风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