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一年冬,绍兴路余姚州。
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俞怀安的脸上。
他勒住缰绳,胯下那匹青骢马喷着白气,前蹄在冻硬的官道上不安地踏动。
远处城墙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城门楼上那面褪色的元军旗帜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公子,再赶一程就到了。
"老仆俞福从后面赶上来,胡须上结着冰碴,"这雪越发大了。
"俞怀安点点头,手指在缰绳上收紧。
离家三载,江南游历的见闻在胸中翻涌。
他在杭州见过色目商人用象牙算盘结算高利贷,在苏州见过蒙古贵族纵马踏碎汉人货郎的担子,在扬州见过漕工们围着白莲社的传教师父窃窃私语。
这些记忆像铅块般坠在心头,比北风更冷。
官道旁的田野里,几个衣衫褴褛的农人正在收最后一批冻坏的萝卜。
他们弯腰的姿势让破旧的棉袄裂开缝隙,露出里面填塞的芦苇絮。
一个蒙古监工骑着矮马在田埂上巡视,皮鞭缠在腕间,像条冬眠的蛇。
"快些走!
"监工突然扬鞭抽向落在最后的老农,鞭梢在空气中炸开脆响。
俞怀安看见老人踉跄了一下,却不敢伸手去扶背上滑落的箩筐,任由冻萝卜滚进泥雪里。
青骢马不安地嘶鸣起来。
俞福急忙按住俞怀安握紧马鞭的手:"公子,使不得...""我知道。
"俞怀安深吸一口气,冷风灌进肺里。
他抖开深蓝色棉斗篷,故意让内衬的云纹锦缎露出来——这是汉人士族最后的体面。
果然,那监工瞥见这料子,鞭子垂了下去,调转马头走向另一侧。
城门洞下,两个元军士兵正在盘查行人。
其中一个麻脸士兵拽着卖炭翁的领子,炭篓翻倒在雪地里,黑灰撒了一片。
"路引!
"麻脸士兵朝俞怀安伸手,指甲缝里满是污垢。
俞福连忙下马,从怀中掏出盖有余姚州衙印的文书,又悄悄塞过去一小串铜钱。
士兵掂了掂分量,突然盯着俞怀安腰间的玉佩:"汉人不得佩玉,律令忘了?
""家父是前朝..."俞怀安话到嘴边又咽下,改口道:"家父俞廷钧,现领余姚州织造局差事。
"他说着解开玉佩递过去,"军爷辛苦,小小心意。
"麻脸士兵咧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
他正要接过,旁边年长些的士兵突然低喝:"蠢货!
俞家的东西也敢拿?
"转头对俞怀安堆起笑脸:"俞公子莫怪,新来的不懂事。
"马蹄踏过青石板街道,雪粒子在石缝间簌簌滚动。
俞怀安望着熟悉的街景,药铺"回春堂"的匾额斜了,绸缎庄"天衣阁"换成了波斯文的招牌,唯有"醉仙楼"的酒旗还在风雪中招展,只是旗杆上新钉了块写着蒙古文的木牌。
转过钟楼,俞宅的黑漆大门映入眼帘。
门楣上"进士及第"的匾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块簇新的"忠顺良民"木牌,朱漆在雪色中刺目得紧。
俞福刚要上前叩门,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小厮阿吉探出头来,愣了片刻突然扭头大喊:"公子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
"庭院里的雪扫得干干净净,几株老梅正吐着红蕊。
俞怀安刚踏上回廊,就见母亲沈氏扶着丫鬟跌跌撞撞奔来,发髻上的银簪子都歪了。
"我的儿!
"沈氏一把抱住他,眼泪滚落在狐裘领子上,"瘦了,江南的水米不养人么?
"俞怀安鼻子发酸,正要说话,忽听回廊尽头传来拐杖顿地的声响。
父亲俞廷钧穿着藏青色首缀,银丝幞头下两鬓如霜,皱纹比三年前深了许多,唯有挺首的腰背还留着当年南宋进士的风骨。
"父亲。
"俞怀安倒地。
俞廷钧用拐杖轻叩他肩膀:"起来,让为父看看。
"枯瘦的手指抚过他眉骨,"眼神倒是沉稳了。
"说罢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一点猩红。
正堂里炭盆烧得正旺,熏笼中沉水香混着药香。
妹妹俞静姝端着茶盘进来,十六岁的姑娘己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脸色苍白得厉害。
"哥尝尝这个。
"静姝捧来天目盏,"今年攒的梅上雪。
"茶汤清冽,俞怀安却尝出几分苦味。
他注意到妹妹手腕上戴着陌生的大食风格银镯,正要询问,忽听父亲沉声道:"这趟去杭州,可见到赵先生了?
"堂内骤然安静。
沈氏挥手屏退下人,只留俞福守在门外。
"见到了。
"俞怀安压低声音,"赵先生说...白莲社的人己到余姚。
"俞廷钧的茶盏"咔"地搁在几案上。
静姝突然站起身:"我去看看晚膳。
"她快步离去时,裙角扫翻了茶托。
"糊涂!
"俞廷钧等女儿走远才厉声道,"这种话也敢当着静姝说?
上月州衙抓了个传教的,秃满伦亲自监刑,在十字街口活剥了人皮!
"沈氏绞着帕子:"老爷别动怒,安儿才回来...""正是因为他回来,有些事必须说清。
"俞廷钧盯着儿子,"你以为我为何能保住这宅子?
为何静姝能戴着色目人的镯子?
"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烙着的八思巴文,"看见了吗?
这是至元二十三年烙的,那年你才三岁。
"俞怀安喉头发紧。
他见过这个印记——杭州投降的南宋官员后代都有,蒙古人叫它"顺从之印"。
窗外风雪渐急,拍打着新糊的高丽纸。
俞廷钧忽然换了话题:"听说你在苏州救了落水的蒙古孩子?
""恰巧路过...""做得对。
"父亲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秃满伦下月初三要来赴宴,你救的是他侄儿。
"俞怀安猛地抬头:"我们要宴请达鲁花赤?
""五十大寿,不得不办。
"俞廷钧苦笑,"这半年他抄了六户乡绅,都是抗税的罪名。
"说着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的血迹扩大如残梅。
晚膳后,俞怀安独自来到西厢书房。
三年前离家时藏在这里的《剑南诗稿》仍在暗格中,书页间夹着的临安城防图也完好无损。
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忽听窗外有细碎脚步声。
"进来吧,静姝。
"门扉轻响,妹妹端着漆盘闪入,盘中摆着桂花糕和杏仁茶。
"哥怎么知道是我?
""你身上总有药香。
"俞怀安合上暗格,"这三年喝的什么药?
脸色这样差。
"静姝低头摆弄银镯:"没什么,就是畏寒。
"她突然抬头,"哥,你别跟父亲顶嘴。
自从...自从陈家姐姐被抢进达鲁花赤府里,父亲就..."铜壶滴漏声突然变得很响。
俞怀安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重阳。
"静姝声音轻得像雪落,"陈伯父去要人,第二天在护城河里..."她没说完,突然抓住兄长的手,"你别做傻事!
父亲说再熬两年,等..."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俞福慌慌张张推门而入:"公子!
达鲁花赤提前来了,己到前院!
"正堂里灯火通明。
秃满伦正用马鞭拨弄着多宝阁上的青瓷瓶,鹿皮靴上的雪泥在波斯地毯上化开污渍。
这蒙古贵族约莫五十出头,豹眼虬髯,腰间金刀鞘上镶着红宝石。
"俞大人,本官巡查军需路过,讨杯热酒不过分吧?
"秃满伦的汉话带着浓重口音,目光却黏在随后进来的静姝身上。
俞廷钧躬身道:"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只是寿宴尚未准备...""无妨!
"秃满伦大笑着坐上主位,突然指着静姝,"这丫头是你女儿?
去年见时还是黄毛丫头,如今..."他伸手去摸静姝下巴,姑娘惊得连退三步。
俞怀安横跨一步挡住妹妹:"大人远来辛苦,容小人去取陈年花雕。
"秃满伦眯起眼睛:"你是...""犬子怀安,刚从杭州回来。
"俞廷钧急忙道,"还不快给大人磕头!
"俞怀安跪下行礼时,看见父亲垂在袖外的手在发抖。
秃满伦却突然用靴尖抬起他的下巴:"听说你在苏州救了巴特尔家的崽子?
""举手之劳。
""好!
"秃满伦拍案,"明日来我府上领赏!
"说着突然抽刀劈向身旁灯架,铜灯台应声而断,"不过汉人佩刀是重罪..."刀尖挑开俞怀安衣襟,露出内衬短刀,"这怎么算?
"堂内空气骤然凝固。
俞廷钧面如死灰,静姝的杏仁茶打翻在地。
俞怀安首视蒙古人的眼睛:"回大人,此乃裁纸刀。
《大元律例》载,刃长不过三寸者可佩。
"秃满伦的刀尖在俞怀安咽喉处停留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读书人就是麻烦!
"他收刀入鞘,抓起酒壶痛饮,"明日午时,带着你妹妹一起来领赏!
"马蹄声远去后,俞宅陷入死寂。
俞廷钧瘫坐在太师椅上,额间冷汗涔涔:"快...快去找赵先生..."风雪更急了。
俞怀安站在檐下,望着达鲁花赤离去的方向。
青骢马不安地刨着前蹄,远处传来打更人沙哑的梆子声——三更三点,宵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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