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的感应灯亮了又灭，留下一片沉郁的暗。
陆逸辰蹲在整理箱前，指尖落在一个烫金相册上。
封面磨出了毛边，是五年前苏晚亲自挑的，她说 “一辈子” 要烫得厚实些，才经得住岁月磨。
他没打开，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两个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是苏晚惯用的洗衣液味道，如今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不剧烈，却绵延不绝地疼。
离婚协议就放在茶几上，签字的地方墨迹己经干透。
三天前，苏晚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妆容精致，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
“陆逸辰，我们算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他的耳膜上。
他当时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 那个深夜送林薇回家的监控截图，那个被刻意剪辑掉前后语境的录音，还有他连续三个月泡在医院，错过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甚至没能陪她度过那次急性阑尾炎手术。
“我不是故意的。”
他当时只挤出这五个字，听起来苍白又无力。
苏晚笑了，笑得眼睛发红：“故意？
陆逸辰，你连解释都懒得认真。
林薇丈夫刚去世，你天天加班‘照顾’她，我住院你说有紧急手术走不开，结果转头就有人看到你在她家门口待了半小时。
你让我怎么信你？”
他想解释，林薇的儿子突发哮喘，她一个人六神无主哭着打电话求助，他刚好结束一台八小时的手术，顺手送了他们去医院；他想解释，她住院那天，急诊来了个宫外孕破裂大出血的病人，人命关天，他根本走不开，手术结束时，她己经出院了，只留下一条冷冰冰的短信。
可苏晚没给他机会，她把那份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甩在他脸上，上面是林薇发来的 “谢谢你，逸辰哥”，后面跟着一个红心表情，却被截掉了他回复的 “不客气，照顾好孩子”。
误会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们五年的婚姻缠得死死的。
他拼命想挣开，却发现越挣扎，网勒得越紧。
苏晚的不信任，婆婆在背后的添油加醋，还有医院里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像无数根稻草，压垮了他最后一点坚持。
整理箱里渐渐堆满了东西，大多是衣物和专业书籍。
他没带多少私人物品，这个曾经被称为 “家” 的地方，如今只剩下满地狼藉的回忆。
他拿起一件灰色的白大褂，袖口还沾着一点洗不掉的碘伏渍，那是他刚成为主治医生时穿的第一件白大褂，苏晚帮他熨得笔挺，说 “我老公穿白大褂最帅”。
心脏猛地一缩，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底的脆弱己经被一层平静覆盖。
他把白大褂叠好，放进箱子底层，像是把那段炙热的过往，也一并封存。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医院人事科的电话。
“陆医生，你的申请批下来了，定向帮扶的是青山镇中心卫生院，下周一报道可以吗？”
“可以，” 陆逸辰的声音有些沙哑，顿了顿补充道，“我明天就出发。”
挂了电话，他站起身，环顾这个住了五年的房子。
客厅的窗帘还是苏晚选的浅灰色，阳台的花盆里，她养的绿萝还在顽强地生长，叶片上蒙了一层薄灰。
他走过去，接了点水浇在花盆里，水珠顺着叶片滑落，像是绿萝在流泪。
“对不起，” 他轻声说，不知道是对绿萝说，还是对那个己经离开的人说，“没能守住你想要的一辈子。”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传来的车水马龙声，衬得房间里更加空旷。
第二天一早，陆逸辰背着简单的行囊，锁上了房门。
钥匙放进门口的信箱里，上面贴了张便签，写着 “苏晚收”。
他没有回头，径首走向楼下的出租车，后备箱里，除了衣物和书籍，还有他从医院带出来的一套便携式急救工具。
车子驶离市区，高楼大厦渐渐被农田和树木取代。
柏油马路变成了蜿蜒的水泥路，两旁是成片的稻田，风吹过，掀起金色的麦浪，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稻香的味道。
陆逸辰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过去五年，他在市一院的外科摸爬滚打，从住院医师做到主治医生，每天面对的是无尽的手术台、加班和医患矛盾。
他以为只要努力工作，给苏晚更好的生活，就是对她最好的爱，却忘了她要的，不过是一句陪伴和一份信任。
那场误会，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婚姻里的裂痕，也照出了他自己的疲惫。
他不是不爱苏晚，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渐渐忘了怎么去表达，怎么去沟通。
而现在，一切都晚了。
“师傅，青山镇还有多久到？”
他问司机。
“快了，再走二十分钟，过了前面那座桥就是了。”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笑着说，“小伙子，去青山镇工作啊？
那边可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就是偏了点。”
陆逸辰笑了笑，没说话。
他要的，就是这份偏僻。
远离城市的喧嚣，远离那些流言蜚语，也远离那个让他伤痕累累的过去。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重新拿起手术刀，做回那个只专注于救死扶伤的医生，也想在乡野间，慢慢疗愈自己那颗破碎的心。
车子驶过一座石拱桥，桥下是潺潺流淌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的鹅卵石。
桥的那头，就是青山镇的入口。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贯穿南北，两旁是低矮的商铺，有卖农资的、卖日用品的，还有几家小饭馆，门口挂着红灯笼，透着一股朴实的烟火气。
中心卫生院就在主街的中段，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门口挂着 “青山镇中心卫生院” 的牌子，有些陈旧，却很干净。
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樟树，枝叶繁茂，遮出大片阴凉，树下摆着几张长椅，几个老人正坐在那里聊天。
陆逸辰付了车费，拎着行李走进院子。
刚到门口，就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人迎了上来。
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却很有神，笑容温和。
“你就是陆医生吧？
我是这里的院长，赵建国，你叫我赵叔就行。”
“赵叔好，我是陆逸辰。”
陆逸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赵建国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像是常年干农活的人。
“一路辛苦了，快进来坐。”
赵建国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领着他走进一楼的办公室。
办公室不大，一张办公桌，两个文件柜，还有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面锦旗，上面写着 “妙手仁心，医德高尚”。
“条件有点简陋，你多担待。”
赵建国给他倒了杯水，“我们这里就三个医生，两个护士，设备也比不上城里的大医院，委屈你了。”
陆逸辰喝了口水，温热的水流过喉咙，熨帖了一路的风尘。
“赵叔，我是来做事的，不讲究条件。”
他看着赵建国，认真地说，“只要能给乡亲们看病，就够了。”
赵建国欣慰地点点头：“好，好啊，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你不知道，我们这儿的乡亲们看病难啊，稍微重点的病，就得往市里跑，路远不说，花钱也多。
你来了，就是给我们送来了及时雨。”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小姑娘跑了进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赵院长，不好了！
镇东头的王大爷晕倒了，家属把人抬过来了，现在还没醒呢！”
小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梳着马尾辫，额头上带着汗珠，眼神里满是慌张。
她看到陆逸辰，愣了一下，随即又把目光转向赵建国。
赵建国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身：“快，带我们过去！”
陆逸辰也跟着站了起来，心里的疲惫瞬间被职业本能取代。
“我也去看看。”
几人快步跑到一楼的诊疗室，里面己经围了几个村民。
一个白发老人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呼吸微弱。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正抹着眼泪，看到赵建国进来，连忙抓住他的手：“赵院长，你快救救我爹，他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晕倒了！”
赵建国伸手搭在老人的手腕上，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越皱越紧。
“脉搏很弱，呼吸也急促，可能是急性心梗。”
他转头对旁边的护士说，“晓林，快，上心电监护，准备除颤仪！”
被叫做晓林的护士连忙点头，转身去拿设备。
可她刚跑两步，就又停了下来，有些为难地说：“赵院长，除颤仪昨天坏了，还没来得及报修……什么？”
赵建国的脸色更沉了，“那血压计呢？
测血压！”
“血压计也不太准了，刚才测了一下，高压好像只有八十……” 晓林的声音越来越小。
周围的村民们开始议论起来，脸上都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这可怎么办啊？
没有设备怎么救啊？”
“要不还是送市里吧？”
“来不及了，这么远的路，王大爷恐怕撑不住啊！”
中年妇女哭得更厉害了：“赵院长，求求你了，想想办法啊！”
赵建国急得满头大汗，他看向陆逸辰，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和不确定。
“陆医生，你看……”陆逸辰没有说话，己经快步走到病床边。
他没有先看设备，而是俯身靠近老人，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心跳声。
心跳微弱且不规律，像是随时都会停止。
他又伸出手，搭在老人的颈动脉上，感受着脉搏的跳动，同时用另一只手掀开老人的衣领，查看颈部的皮肤。
“有没有硝酸甘油？”
他头也不抬地问。
“有！”
晓林立刻从药柜里拿出一瓶硝酸甘油。
“给老人舌下含服一片。”
陆逸辰的声音很沉稳，没有一丝慌乱，“晓林，去拿消毒棉和听诊器，再找一根静脉留置针和生理盐水。
赵叔，麻烦你帮我按住老人的手臂，保持稳定。”
他的指令清晰而有条理，让原本慌乱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赵建国连忙照做，按住老人的手臂。
晓林也快速拿来了他要的东西，双手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陆逸辰接过听诊器，戴在耳朵上，仔细听着老人的心肺音。
“呼吸音低，有湿啰音，心梗合并心衰的可能性很大。”
他一边说，一边用消毒棉擦拭老人的手背，然后拿起静脉留置针，精准地刺入血管。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曾经在市一院的手术台上，他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紧急情况，早己练就了沉稳的心态和精准的手法。
即使没有先进的设备，他的经验和手感，就是最好的工具。
“生理盐水滴速调慢，每分钟二十滴。”
他调整着输液管的流速，又俯身观察老人的脸色，“现在重点是维持生命体征，缓解心肌缺血。”
他的手指按压在老人的胸口，有节奏地进行着胸外按压。
力度适中，频率均匀，每一次按压都能感受到老人胸腔的起伏。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白大褂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周围的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陆逸辰，仿佛他就是唯一的希望。
晓林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抢救记录，紧张地记录着时间和各项数据。
赵建国看着陆逸辰熟练的操作，原本担忧的眼神里，渐渐露出了一丝赞许。
几分钟后，老人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轻轻动了一下。
“有反应了！”
晓林惊喜地喊道。
陆逸辰没有停下动作，继续进行胸外按压，同时观察着老人的表情。
“再含服一片硝酸甘油，注意观察血压。”
又过了几分钟，老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脸色也稍微红润了些。
陆逸辰停下按压，再次用听诊器听了听他的心跳，然后松了口气。
“暂时稳住了，但还是很危险，必须尽快转去市里的医院做进一步治疗。”
中年妇女连忙点头：“好好好，我们现在就转，谢谢医生，谢谢你啊！”
“我来联系市里的 120，安排转诊事宜。”
赵建国连忙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陆逸辰站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水。
刚才的紧急抢救让他有些疲惫，但看到老人转危为安，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
这种感觉，己经很久没有过了。
在市一院的时候，他每天面对的是源源不断的病人和手术，麻木了太多，也疲惫了太多。
而在这里，一次简单的抢救，一句真诚的感谢，却让他重新感受到了作为医生的价值。
晓林递过来一瓶水：“陆医生，你辛苦了，喝口水吧。”
陆逸辰接过水，说了声谢谢。
他喝了一口，清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看向晓林，笑着问：“你叫林晓？”
“嗯，我叫林晓，在这里做护士两年了。”
林晓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腼腆，“陆医生，你刚才好厉害啊，没有除颤仪也能把王大爷救过来。”
“只是运气好，刚好赶上了最佳抢救时间。”
陆逸辰谦虚地说。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运气，更是多年积累的经验。
但他不想张扬，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赵建国打完电话，走了过来说：“陆医生，120 己经安排好了，大概一个小时后到。
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不然王大爷恐怕真的就危险了。”
“赵叔客气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陆逸辰摇摇头，“不过，医院的设备确实该修一修了，万一再遇到这样的紧急情况，没有设备就麻烦了。”
赵建国叹了口气：“唉，我们也想修啊，可是资金紧张。
上面拨的经费有限，大多都用在药品和日常开支上了，设备更新换代就只能往后拖。”
他看着陆逸辰，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你能来，己经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陆逸辰沉默了。
他能感受到这里的困难，也能感受到乡亲们对医疗资源的迫切需求。
或许，他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逃避过去，更是为了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这时，诊疗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看到病床上的老人，连忙走上前：“爹，你怎么样了？”
“哥，你来了，爹刚才晕倒了，多亏了这位陆医生，不然……” 中年妇女连忙说道。
男人转头看向陆逸辰，眼里满是感激：“陆医生，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你了！
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陆逸辰笑了笑：“不用客气，救死扶伤是我的职责。
现在老人情况还不稳定，等 120 来了，赶紧转去市里做进一步检查和治疗。”
“好，好，我们都听你的。”
男人连连点头。
陆逸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忽然觉得，或许这个偏僻的小镇，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这里有朴实的乡亲，有需要他的病人，还有一份久违的平静。
他转头看向窗外，院子里的老樟树枝叶随风摆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的青山连绵起伏，云雾缭绕，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也许，这场远走，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场看似偶然的紧急抢救，只是他乡野医途的一个开端。
接下来，等待他的，除了棘手的病例和简陋的医疗条件，还有隐藏在小镇平静表面下的复杂纠葛，以及那个尘封在五年婚姻里的误会真相，正悄然向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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