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横店还浸在薄雾里,苏梨把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裹紧些,自行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车筐里装着唯一一件像样的米白衬衫——是昨晚用肥皂搓了三遍的。
B3摄影棚的大铁门半开着,她推着车往里走,鼻尖先撞上了檀木香。
布景比想象中更逼仄。
青砖黛瓦的戏台占了半间棚,朱漆柱子上挂着褪色的戏联,“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墨迹被射灯照得发亮。
苏梨的后颈突然泛起凉意,手指无意识抚过颈间的项链吊坠——里面藏着那根暗红丝线,此刻正隔着金属贴着皮肤发烫。
“小苏!”
李诚从幕布后探出头,额角沾着发胶,“快来化妆间,副导在等你试造型。”
他眼神扫过苏梨的外套,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化妆镜前,助理往她脸上扫蜜粉时,苏梨盯着镜中自己。
眉峰被眉笔挑高了些,眼尾晕着淡红,像极了昨夜梦里那个转身的女子。
她摸了摸脸颊,指尖碰到粉扑的软毛,突然想起前世(或者说记忆里)云疏上妆时,师傅总用螺子黛给她描眉,说“眼尾要像春燕尾,含着三分未诉的怨”。
“苏梨,到你了。”
场记敲了敲化妆间的门。
戏台中央摆着张红木圆桌,桌上立着把湘妃竹骨的团扇。
苏梨的鞋跟刚碰到台板,脚底就传来熟悉的震颤——和昨天摸到戏服时一样,像是有根琴弦从地底绷首,“嗡”地弹了她一下。
“即兴表演《游园惊梦》里杜丽娘游园的片段。”
副导举着场记板,“不用念全本,重点是身段和神儿。”
苏梨的手指刚触到团扇的竹骨,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锣鼓声先炸在耳里。
“梦回莺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可分明不是此刻的声带在震动。
水袖从腕间滑出的弧度,腰肢扭转的角度,连眼波扫过“牡丹亭”三个字时的怅惘,都像刻在骨头上的模子。
团扇半掩着唇,她看见台下青衫书生举着油伞,伞骨上沾着江南的雨,正冲她笑。
“则为你如花美眷——”最后一个腔儿尾音还在棚顶绕着,整个摄影棚静得能听见通风口的风声。
李诚的椅子“吱呀”一声翻倒。
他踉跄着冲上台,手指几乎要碰到苏梨的水袖又缩回来:“这......这是’醉步‘?
你跟谁学的?
我找了三个月的昆曲老师都教不出这味儿!
“副导的场记板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惊得苏梨打了个颤。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戏服不知何时换成了月白缎子,金线绣的芍药在肩头颤巍巍的——可方才明明只穿了件衬衫。
“什么味儿?”
尖细的女声像刀尖子划破空气。
林梦瑶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踏上台,身上的香奈儿外套还沾着雨水,“李导好雅兴啊,找个群演来给我当陪衬?”
她瞥向苏梨的眼神像扫过块破抹布,“这戏服借我的?
尺寸都不合,撑得跟个粽子似的。
“苏梨攥紧了团扇。
扇骨硌得手心生疼,可更疼的是后颈——那根丝线在吊坠里烧得发烫,烫得她想起昨夜林梦瑶把咖啡泼在她群演服上时,也是这样居高临下的笑。
“梦瑶,这是试镜。”
李诚扯了扯领带,额角的汗顺着发胶往下淌,“你不是说今天要飞巴黎看秀......”“我改主意了。”
林梦瑶从助理手里夺过剧本,“《梨园惊梦》女主是民国名伶,我刚在巴黎学了三个月芭蕾,身段绝对够看。”
她把剧本摔在苏梨脚边,“至于某些人——”涂着酒红甲油的手指戳向苏梨的额头,“连试镜资格都是求来的吧?
也配和我争?
“苏梨弯腰捡起剧本。
纸页边缘刮过指尖,像前世被军阀撕碎的戏本残页。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记忆里云疏的唱腔更清冽:“林小姐没看过剧本吗?
女主是昆曲名伶,要能唱《游园惊梦》的。
““你——”林梦瑶的指甲掐进苏梨手腕,“你算什么东西?”
“算个想把戏演明白的人。”
苏梨反手扣住林梦瑶的手腕,力度拿捏得刚好不疼,却让对方挣不脱,“李导要的是能让观众信她是云疏的人,不是能让镜头信她是林梦瑶的人。”
棚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副导的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场记假装整理道具,摄像机的红灯还亮着。
李诚突然咳嗽一声:“试镜继续。
梦瑶,你先准备。
“他冲苏梨使了个眼色,又快速摇了摇头。
苏梨松开手。
林梦瑶的指甲在她腕上留下五道红印,像朵开败的胭脂花。
她把团扇轻轻放回桌上,转身时听见李诚压低声音:“小苏,你先回去......”出了摄影棚,雾己经散了。
苏梨沿着影视园的青石路走,腕上的红印被风一吹,痒得钻心。
她摸出手机想拍个照留证据,屏幕却突然黑了——电量1%。
“叮——”背后传来轮胎碾过石子的声音。
苏梨猛地回头,只看见棵老槐树的影子,树后站着个穿深灰西装的男人。
他手里夹着未点燃的烟,目光扫过来时,苏梨的后颈突然不烫了,像被泼了杯凉透的茶。
男人见她回头,微微颔首。
他的眉骨很高,眼尾有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像片落进砚台的碎墨。
苏梨盯着他看了三秒,转身加快脚步。
手机在兜里震动起来,是李诚的消息:“今晚八点,老地方茶铺,别让梦瑶知道。”
她攥紧手机,听见背后传来打火机的轻响。
回头时,老槐树下只剩半截没烧完的烟,火星子在风里明明灭灭,像极了前世沈砚之在台下给她打的暗号——三长两短的烟光。
晚风掀起她的外套下摆,颈间的吊坠撞在锁骨上。
苏梨摸了摸那处,突然想起昨夜梦里,云疏把血浸的戏本残页塞进沈砚之手里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下一世,你若见着穿月白戏服的姑娘,替我问问她,可还记得‘则为你如花美眷’?”
老槐树的影子里,陈默远看着苏梨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他摸出手机,翻到相册里那张泛黄的照片——民国二十三年春和班合影,最右边的小书生抱着戏本,旁边站着穿月白戏服的姑娘,眼尾的红痣和刚才试镜时苏梨化的妆分毫不差。
他点燃那支烟,看着火星子吞没“陈默远”三个字的名片——方才趁苏梨不注意,塞进了她自行车筐的衬衫口袋里。
今晚八点,老地方茶铺。
他掐灭烟头,转身走进阴影里。
月光落下来,照见他脚边半片被踩碎的戏服丝线,暗红里掺着金线,在地上蜷成个极小的“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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