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芒种那天,林晚晴的钢笔尖划破了第七张糖纸。
轮渡马达声像生锈的锯齿,啃噬着江面蒸腾的暑气,她把汗湿的袖口又往上卷了卷,盯着对岸龟山电视塔的剪影,数着钢笔画错的纹路。
“姑娘,要过江吗?”
船工的草帽檐滴着汗,竹篙敲了敲她脚边的纺织厂工牌,“头班船还有十分钟,再不上来要等下趟了。”
她慌忙把糖纸塞进帆布包,工装裤口袋里的红梅钢笔硌得大腿生疼。
这是母亲用三个月奖金买的英雄牌,笔帽刻着“晚晴”二字,此刻笔尖还沾着蓝黑墨水,在工装裤上洇出小块污渍,像朵褪色的矢车菊。
轮渡突突地驶离码头时,她终于在甲板后排找到空位。
江风裹着咸腥的水汽扑来,吹散额前的汗珠,却吹不散前排男人身上浓烈的古龙水味。
那人穿米色梦特娇T恤,手腕的劳力士在夕阳下晃出细碎光斑,正对着便携式电话大声讲粤语:“今晚尖沙咀的场子......喂?
喂!”
晚晴摸出帆布包里的《读者》,书页间夹着上周从夜市淘的邓丽君贴纸。
钢笔在纸页边缘画下波浪线,忽然听见“啪嗒”一声——男人的笔记本从膝头滑落,摊开的纸页上跃出枚紫色邮票,票面印着维多利亚港夜景,右下角赫然标着“1997”。
“先生,你的东西。”
她蹲下身捡起笔记本,指尖触到烫金的“CHAN KAI SHU”字样,油墨还带着温热的气息。
男人转身时,她看见他领口别着枚紫荆花形状的领带夹,比厂花周珊戴的假水晶更亮些。
“多谢。”
他接过本子时,两人指尖在封皮上短暂相触。
晚晴闻到他袖口混着的烟味,像父亲藏在工具箱里的南洋双喜。
男人翻了翻笔记本,忽然挑眉:“你也集邮?”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攥着那张邮票,背面用铅笔写着“中环邮政总局”。
轮渡驶进长江二桥的桥洞,阴影瞬间吞噬甲板,唯有他手表的荧光指针在黑暗中游走,像悬浮的绿荧火虫。
“不是......”她想把邮票塞回本子,却在桥洞尽头的光斑里,看见他瞳孔映着自己的倒影——工装衣领口洇着汗渍,发尾用皮筋随意束着,鬓角还沾着枚车间飘来的棉絮。
男人突然笑了,从西装内袋摸出钢笔,在邮票背面画了道弧线:“送给你。
反正......”他瞥了眼笔记本上的行程单,“我下个月还要去北京开会。”
轮渡靠岸时,暮色己染红江面。
晚晴攥着邮票往出口走,听见身后传来撕纸声。
她回头,看见男人在船灯下撕下半页纸,折成纸船抛进江中。
纸船掠过她脚边时,她瞥见钢笔字的尾端——“嘉树”。
BP机在这时“嘀嘀”震动,她摸出别在腰后的汉显机,屏幕跳出串数字:959595。
这串数字她背了三个月,是江汉路邮电局的寻呼台号码。
母亲总说,用6个5作号码的人,不是暴发户就是骗子。
她穿过武汉关的钟楼,夜市的霓虹己次第亮起。
卖炒冰的三轮车叮铃作响,录像厅门口贴着《新警察故事》海报,成龙在海报上冲她咧嘴笑。
巷口的公用电话亭前,赵建国正对着话筒大声嚷:“建国大业?
我还抗美援朝呢!”
“晚晴,厂门口有人找!”
周珊骑着二八大杠掠过,车筐里的港产口红在路灯下泛着珠光,“穿西装的,帅得像张国荣!”
她攥紧邮票跑向纺织厂,铁门锈迹斑斑的“前进”二字在暮色中只剩模糊轮廓。
穿米色T恤的男人倚在黑色轿车旁,手里夹着支烟,烟灰落在车身上,像落在雪地里的蝴蝶。
“陈嘉树。”
他碾灭烟头,从西装内袋掏出张名片,“香港联兴电子。”
名片上的烫金字在路灯下忽明忽暗,她注意到他袖口的紫荆花领带夹不见了,露出腕间未愈合的疤痕,形状像道新月。
“林晚晴。”
她把工牌往他面前晃了晃,钢笔从裤兜滑落,滚到他脚边。
他弯腰捡起笔,指腹摩挲着刻字,忽然用粤语念:“林晚晴,傍晚的晴天。”
江风掀起她的工装衣领,带来远处轮渡的汽笛声。
他身后的轿车贴着“粤B”牌照,车灯照亮厂区围墙的裂缝,裂缝里钻出株紫色野花,像极了他给她的那张邮票。
“我下周去深圳。”
他把钢笔递还给她,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叩,“如果......你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BP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母亲的号码:“早点回家,你爸把收音机拆了。”
晚晴把名片塞进裤兜,金属边缘硌着大腿,像块烧红的铁片。
她转身往家属楼走,听见身后车门“砰”地关上,轮胎碾过石子的声音里,混着他用粤语哼的调子——“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与轿车尾灯的红光纠缠在一起。
她摸出帆布包里的糖纸,借着便利店的光,在那张1997年的邮票背面,用红梅钢笔轻轻写下:“武汉中山路28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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