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后院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白,几株蔫头耷脑的石榴树挤在墙角,蝉鸣像被揉皱的破布,黏黏糊糊吊在半空。
裴砚蹲在花台边,指甲缝里沾着新翻的泥,正用竹剪修一株开败的月季。
他剪两刀便停手,歪着脑袋冲残花笑,涎水顺着下巴滴在靛青粗布上——这是苏府上下都看惯的痴傻模样。
可若有人凑近了瞧,会发现他眼尾那抹笑纹始终没到眼底,黑瞳里浮着层淡青,像深潭底下翻涌的暗流。
"嗤,又在犯癔症呢?
"竹篱笆被踹得哐当响。
苏凌晃着腰间的羊脂玉佩跨进来,身后跟着五个精壮的族中子弟,个个挽着袖子,手腕上系着红绳——苏府武卫的标志。
他踢飞脚边的瓦罐,碎瓷片擦着裴砚耳际飞过:"赘婿,去前院把三小姐的食盒取来。
"裴砚抬头,嘴角咧到耳根:"凌...凌哥要吃?
我、我这就去!
"他踉跄着起身,粗布褂子下摆沾着泥,跑过苏凌身边时,被对方突然伸脚一绊。
预想中的摔跌没传来,裴砚歪歪扭扭扶住石榴树,傻呵呵地挠头:"凌哥逗我玩呢!
"苏凌脸色一沉。
他分明看见裴砚刚才那步闪得极巧,像刻意避开了他的脚。
可再看对方空洞的眼神,又觉得是自己多心——这废物在苏府当赘婿三年,连杀鸡都抖如筛糠,能有什么本事?
"食盒在茶棚石桌上。
"苏凌扯松领口,斜倚着廊柱,"拿过来,爷赏你口甜糕。
"裴砚颠颠儿跑出去,没多时抱着个描金漆盒回来。
苏凌忽然探手一掀,枣泥酥、桂花糕劈头盖脸砸在裴砚身上。
甜腻的香气混着碎渣黏在粗布上,引来几只绿头苍蝇。
"废物就是废物,连个食盒都捧不稳。
"苏凌踢了踢脚边的碎糕,"捡起来,爷看着你吃。
"裴砚蹲下去,指尖刚碰到一块枣泥酥,突然被苏凌用靴尖按住手背。
他疼得倒抽冷气,却仍咧着嘴笑:"凌哥...手脏...""脏?
"苏凌加重力道,靴底的铜钉碾进裴砚手背,"你这种入赘的丧门星,活着就是脏了苏府的地。
"他猛地抬脚,裴砚顺势栽向碎糕堆,却在即将触地时蜷起膝盖,用手肘垫住了脸——这个护头的动作,像极了练过三年武的人。
苏凌眯起眼。
他正要再踹,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从月洞门闪出来,藕荷色襦裙沾着草屑,正是苏府三小姐苏昭。
"阿砚!
"她攥着帕子要拦苏凌,却被一道阴影挡住。
苏全不知何时站在月洞门边。
这个阴鸷的中年管家垂着手,宽袖扫过苏昭的手腕,指甲缝里还沾着祠堂香炉灰:"三小姐,祠堂的香烛该换了。
""苏全叔!
"苏昭急得跺脚,"阿砚他...他...""他是赘婿。
"苏全的声音像浸了冷水的刀,"三小姐该明白,赘婿的体面,是苏府给的。
"他瞥向缩在地上的裴砚,"若总有人护着废物,这体面,倒显得轻贱了。
"苏凌听懂了弦外之音。
他蹲下来,掐住裴砚后颈往上提:"原以为你就是个痴子,今儿倒会躲我踹了?
"他拇指碾过裴砚耳后那颗朱砂痣——这是三年前苏昭非闹着要他点的,说是"夫妻同命"。
"三妹妹疼你,那我偏要看看,她能疼到什么地步。
"裴砚被拽得跪首身子,后颈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
他望着苏昭泛红的眼尾,喉结动了动,又把将出口的"别怕"咽回去。
十年前在问魂宗的地窖里,师父说过"藏锋要藏到骨头里",此刻他尝到了这滋味——连疼都要笑着受,连血都要咽进肚子里。
"带他去祠堂。
"苏凌甩了甩手,"跪碎石,跪到月上柳梢头。
"两个武卫架起裴砚。
他踉跄着被拖过青石板,余光瞥见苏昭正扒着月洞门张望,发梢沾着片石榴花瓣。
苏全站在她身后,阴影将小姑娘的身影切去大半,像幅被揉皱的画。
祠堂的青砖地泛着冷意。
裴砚被按跪在碎石堆上时,听见膝盖骨发出细碎的响。
他垂着头,看着碎石缝里爬过一只蚂蚁,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在问魂宗的后山,他也是这样跪着,看蚂蚁搬家。
师父说:"能把疼当饭吃的人,才能活过蚀日之劫。
"日头渐渐西沉。
祠堂的飞檐在地上投下长影,像把悬着的刀。
裴砚望着自己被碎石硌得发白的膝盖,忽然笑了——十年了,藏在血脉里的诡道,该醒了。
祠堂的砖缝里渗出潮气,混着燃尽的檀香,像团湿棉花堵在裴砚喉间。
他跪得久了,膝盖下的碎石早被体温焐得发烫,每动半分,棱角便往肉里再扎三分。
月上东墙时,他忽然嗅到风里浮起丝甜腥——是腐叶被血月浸透的味道,和十年前问魂宗灭门夜的空气一模一样。
"阿砚?
"细若蚊蝇的唤声从供桌后传来。
裴砚睫毛颤了颤,垂着的眼尾却仍挂着痴傻的笑纹。
他偏过头,看见苏昭正猫着腰往他这边挪,藕荷色襦裙沾了半片烛灰,发间的玉簪歪向耳后,倒像只偷溜出窝的小雀儿。
"三小姐?
"他故意扯着嗓子喊,惊得供桌上的铜鹤香薰晃了晃。
苏昭慌忙捂住他的嘴,指尖带着药油的苦杏仁味:"嘘!
苏全叔在偏殿查账,我、我就来一会儿。
"她蹲下来,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往裴砚膝头蹭:"这是我新配的续骨膏,你...你偷偷抹上。
"裴砚盯着她沾着药渍的指尖。
那双手本该握机关图纸,此刻却为他沾了药渍——三年前苏昭闹着要嫁他时,他就该想到的。
小姑娘总爱蹲在他膝头画机关兽,说要造个能喷火的铜麒麟护着他。
可现在,该护着她的人是他。
"昭昭的手该握机关。
"他突然反手攥住她的腕子,力道却轻得像片羽毛。
苏昭猛地抬头,撞进他黑瞳里——那里没有往日的痴傻,浮着层碎星般的光,"不该沾药渍。
"青瓷瓶"当啷"掉在碎石上。
苏昭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她张了张嘴,又慌忙去捂裴砚的嘴:"你、你疯了?
被人听见...""要听见了。
"裴砚忽然歪起脑袋,恢复那副痴傻模样,"昭昭给糖吃?
"他的指尖轻轻叩了叩她的掌心——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三长两短,"妖气要漫进来了。
"苏昭的指尖在发抖。
她当然知道"妖气"意味着什么——上月西市的绣娘被妖物掏了心,尸身周围落满黑蝶;前日东墙的镇灵碑裂隙又多了三道,守碑人说血月当空时,能听见碑底传来锁链响。
她望着裴砚沾血的膝盖,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不怕。
""可我怕。
"裴砚的笑纹终于到了眼底,"怕你被妖物抓了去,怕你被苏全那老东西算计,怕你..."他突然踉跄着撞向供桌,烛台"砰"地翻倒,火舌舔上了褪色的黄绫幔帐。
"着火啦!
"他扯着嗓子嚎,口水顺着下巴滴在苏昭手背上,"火、火要吃裴砚啦!
"祠堂里炸开动静。
偏殿传来苏全的喝骂,脚步声像暴雨般砸过来。
苏昭被裴砚推得踉跄后退,撞在供桌角上。
她望着他在火中跌跌撞撞的身影——粗布褂子烧了个洞,露出后腰处淡青的咒文,那是问魂宗禁术的标记。
"往镇灵碑跑!
"裴砚的声音混在噼啪的火势里,只有她听得清,"别回头!
"苏昭的眼泪砸在地上。
她看见苏全带着武卫冲进来,看见族老们举着水桶乱成一团,却独独没看见裴砚的慌乱——他站在火里,背挺得笔首,眼尾的笑纹不见了,黑瞳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冷光,像块浸在血里的玉。
血月升到了祠堂飞檐上。
月光透过火舌照在裴砚脸上,把他半张脸染成暗红。
他望着苏昭消失在月洞门的背影,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声极轻的笑——十年前师父说"藏锋要藏到骨头里",可藏得再深,总要有出鞘的时候。
火势顺着幔帐爬上梁木。
有人喊着"搬水",有人喊着"救供品",混乱里没人注意到裴砚的手指正抵着太阳穴,唇齿间吐出句谁也听不懂的咒:"问魂,听风。
"梁上的烛油滴下来,落在他手背上,烫出个泡。
可他的目光仍锁着祠堂外的黑暗——那里有妖气在翻涌,有他等了十年的,蚀日之劫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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