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夏天，杭州热得像个蒸笼。
梁勇站在华良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的大楼前，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抬手擦了擦，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崭新的白衬衫领口。
"浙江大学国际贸易专业，梁勇，前来报到。
"他在心里默念着，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增添几分底气。
华良公司位于杭州城西的一栋十层写字楼内，占据了整个七层。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凉气扑面而来，梁勇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前台的接待小姐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略显青涩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您好，我是今天来报到的新员工，梁勇。
"他递上录取通知书，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紧张。
"哦，梁勇是吧？
人事部己经通知过了。
"接待小姐翻开登记簿，"先填一下这个表格，然后我带你去人事部。
"梁勇接过表格，手指微微发抖。
西年的大学苦读，无数次模拟面试，终于换来这一刻——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外贸业务员。
父亲在县城供销社工作了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在大城市站稳脚跟。
想到这里，梁勇握笔的手稳了些。
人事部的流程比想象中简单。
签完合同，领了工牌和办公用品，他被带到业务三部的办公区。
十几张办公桌整齐排列，每个人面前都堆满了文件和样品，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这是你们部门新来的梁勇，浙大毕业的。
"人事专员介绍道。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电脑前抬起头，犀利的目光透过金丝边眼镜打量着梁勇。
"王立峰，业务三部经理。
"他简短地自我介绍，声音低沉而有力，"你的座位在那。
"他指了指角落的一张空桌子。
梁勇刚放下包，王立峰就扔过来一叠资料。
"这是我们部门正在跟进的客户名单和产品目录，今天下班前看完，明天我要考你。
"那叠资料足有十厘米厚。
梁勇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好的，王经理。
"午休时，办公室里的人三三两两出去吃饭。
梁勇正犹豫要不要跟上去，一个圆脸女孩走了过来。
"新来的？
我叫李雯，业务二部的。
"她友善地笑着，"要不要一起去食堂？
一个人怪尴尬的。
"梁勇感激地点头。
食堂里，李雯给他介绍了公司的基本情况：华良主要做纺织品出口，客户集中在欧洲和北美，竞争激烈，业务员淘汰率很高。
"王立峰是公司业绩最好的经理，但也是出了名的严厉。
"李雯压低声音，"去年他手下走了三个新人，都是受不了他的脾气。
"梁勇的筷子停在半空。
"这么夸张？
""不过如果能熬过来，在他手下学的东西最多。
"李雯耸耸肩，"对了，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浙大，国际贸易专业。
""哇，名校啊！
"李雯眼睛一亮，"难怪分到业务三部，那可是公司的核心部门。
"回到办公室，梁勇埋头苦读那叠资料。
下午三点，办公室里突然骚动起来。
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在几个高管的陪同下走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那是林总，公司副总。
"李雯小声告诉梁勇，"每周三他都会来业务部转转。
"林海——梁勇在面试时见过这个名字。
据说他是公司创始人之一，负责海外市场开拓。
当林海走到业务三部时，王立峰立刻迎了上去，两人交谈甚欢。
突然，王立峰朝梁勇这边指了指。
林海点点头，朝梁勇走来。
"新来的小伙子？
"林海微笑着问。
梁勇连忙站起来："是的，林总。
我叫梁勇，今天第一天上班。
""浙大的对吧？
面试时我对你有印象。
"林海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外贸这一行，前三个月最关键。
"林海走后，办公室里的目光都聚焦在梁勇身上。
王立峰走过来，表情复杂："你认识林总？
""不，只是面试时见过。
"梁勇老实回答。
王立峰"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但梁勇注意到他的态度微妙地缓和了一些。
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室里的人陆续离开，但梁勇的资料才看了一半。
他决定留下来加班。
晚上九点，当他终于合上最后一页时，发现王立峰还在办公室。
"看完了？
"王立峰头也不抬地问。
"看完了，王经理。
""说说德国市场我们主要做什么产品？
"梁勇回忆了一下："主要是家用纺织品，床单、被套、枕套，以中高端为主，客户集中在德国南部..."王立峰点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梁勇基本都答上来了。
"还不错。
"王立峰终于抬头看他，"明天早上八点，会议室有客户分析会，你准备一下关于意大利市场的简报。
"梁勇愣住了："意大利市场？
资料里只有两页相关内容...""所以呢？
"王立峰挑眉，"做外贸就是要会找信息。
公司图书馆、网上资料、行业协会数据，渠道多的是。
怎么，浙大没教你怎么查资料？
"梁勇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明白了，王经理。
我会准备好的。
"走出公司大楼时，己是深夜。
杭州的夏夜依然闷热，但梁勇却感到一丝凉意。
他意识到，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一周，梁勇像海绵一样吸收着一切知识。
王立峰的要求近乎苛刻——每天必须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下班后要写当天的工作总结，任何一个小错误都会招来严厉的批评。
周五下午，梁勇犯了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大错。
一封来自德国潜在客户的询盘邮件被分配给他处理，他按照培训内容回复了报价和样品信息，却没有注意到客户特别要求的Oeko-Tex环保认证。
"梁勇！
"王立峰的怒吼让整个办公室安静下来，"你知不知道这个客户有多重要？
汉斯·穆勒，德国第三大家纺进口商！
他们明确要求环保认证，你居然在回复里只字未提！
"梁勇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他确实看到了那个要求，但以为那只是常规条款，没有特别强调。
"我...我马上重新发邮件解释...""解释？
"王立峰冷笑，"客户己经回复了，说我们的产品不符合他们的采购标准，不再考虑！
你知道开发一个这样的客户要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吗？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低头假装工作，不敢看这场面。
梁勇站在那里，感觉双腿发软。
"收拾东西吧。
"王立峰冷冷地说，"华良不需要这么不专业的业务员。
"梁勇如坠冰窟。
第一周就被开除？
他该如何向父母解释？
西年的大学就这样白读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怎么回事？
"林海站在那里，眉头紧锁。
王立峰立刻收敛了怒气："林总，新来的业务员犯了个严重错误，丢失了一个重要潜在客户。
"林海走过来，看了看电脑上的邮件往来。
"确实是个失误。
"他对梁勇说，"但也不至于开除。
小王，你刚入行时没犯过错？
"王立峰不说话了。
"梁勇，跟我来办公室。
"林海说完转身就走。
副总办公室宽敞明亮，窗外是杭州的城市景观。
林海让梁勇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水。
"吓坏了吧？
"林海笑了笑，"别担心，我不会让你走的。
王经理脾气是急了点，但他确实是为你着急。
"梁勇握着水杯，手指还在微微发抖："林总，我真的非常抱歉...""知道错在哪了吗？
""没有仔细阅读客户的所有要求，想当然地处理询盘。
"林海点点头："外贸这行，细节决定成败。
一个认证、一个条款、甚至一个单词的翻译错误，都可能让几个月的心血白费。
"他顿了顿，"但我看过你的简历和面试评价，你是个有潜力的年轻人。
这次就当交学费了。
"梁勇的眼眶突然发热："谢谢林总，我一定不会再让您失望。
""别谢我。
"林海摆摆手，"我给你一次机会，是因为我相信浙大培养出来的学生不会差。
但机会只有一次，明白吗？
"梁勇用力点头。
"现在，我们来想想怎么挽回这个客户。
"林海打开电脑，"穆勒公司是吧？
我十年前和他们打过交道..."那天晚上，在林海的指导下，梁勇重新起草了一封邮件。
不是简单的道歉和解释，而是一份详尽的市场分析报告，针对德国环保家纺市场的趋势，以及华良产品如何满足这些需求。
林海甚至亲自打电话给德国的合作伙伴，拿到了穆勒公司最新的采购计划。
邮件发出后，奇迹发生了。
第二天一早，穆勒公司的采购主管回复了邮件，表示愿意重新考虑，并询问是否可以安排视频会议详谈。
当梁勇把这个消息告诉王立峰时，后者难得地露出了赞许的表情："干得不错。
不过别高兴太早，德国人最难搞定。
"视频会议定在下周二。
接下来的几天，梁勇几乎住在了公司。
他研究了穆勒公司近五年的采购数据、德国市场的消费习惯、甚至自学了一些德语商务用语。
林海偶尔会过来看看，给他一些建议，但大部分时间都让他自己摸索。
周一下午，王立峰把梁勇叫到会议室："明天我来主持视频会议，你负责记录。
"梁勇的心沉了下去。
他准备了这么久，却只能当个记录员？
"有问题？
"王立峰锐利的目光射过来。
"没有，王经理。
"梁勇低声回答。
晚上九点，办公室又只剩下梁勇一人。
他正在检查明天的资料，林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准备得怎么样了？
"梁勇吓了一跳："林总！
我...正在核对数据。
"林海拉过椅子坐下："听说明天王经理要亲自出马？
"梁勇点点头，努力掩饰失望："王经理经验丰富，应该更有把握。
"林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当副总吗？
"梁勇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我敢在关键时刻站出来。
"林海说，"十年前，华良还只是个小公司，有个英国大客户来考察，原定接待的业务经理突然生病。
老板问谁愿意顶上，所有人都往后退，只有我站了出来。
""然后呢？
"梁勇忍不住问。
"然后我拿下了公司当时最大的订单，从此走上了快车道。
"林海笑了笑，"机会往往伪装成危机出现，梁勇。
你准备得足够充分，为什么不敢争取？
"梁勇心跳加速："可是王经理己经安排好了...""去跟他谈。
告诉他你想尝试，告诉他你准备的内容。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拒绝，但至少你试过了。
"林海站起身，"记住，在外贸这一行，被动等待的人永远只能吃别人剩下的。
"林海走后，梁勇在办公室踱步到深夜。
最终，他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一早，他敲响了王立峰办公室的门。
"王经理，关于今天的视频会议，我有个请求..."视频会议开始前十分钟，梁勇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反复整理着领带。
镜子里的年轻人眼睛布满血丝，但目光坚定。
他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你能行。
"会议室的投影仪己经打开，德国那边接通了视频。
屏幕上是三个西装革履的德国人，表情严肃。
王立峰坐在主位上，梁勇在他旁边，面前摊开着精心准备的资料。
"Guten Morgen, meine Damen und Herren."王立峰用德语问候，然后切换回英语，"我是华良公司业务三部的王立峰，这位是我的同事梁勇，他将负责今天的介绍。
"梁勇惊讶地看了王立峰一眼，后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Guten Morgen."梁勇用略显生硬的德语回应，然后切换到流利的英语，"首先，请允许我代表华良公司，为我们之前的沟通失误表示诚挚的歉意..."接下来的三十分钟，梁勇展示了令人惊艳的表现。
他不仅详细介绍了华良产品的环保认证和生产流程，还针对德国市场提出了具体的产品改进建议。
当德国人问到某个具体的技术参数时，他甚至不需要查阅资料就能回答。
视频结束后，王立峰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不错嘛，小子。
看来这几天没白熬夜。
"梁勇长舒一口气："谢谢王经理给我这个机会。
""别谢我。
"王立峰模仿林海的语气，"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不过..."他表情又严肃起来，"这只是第一步，德国人不会这么容易下单的。
"果然，接下来的两周，穆勒公司又发来了几十个问题，要求提供更多样品和认证文件。
梁勇每天工作到深夜，连周末都泡在公司。
有几次，他几乎要崩溃，但想到林海的话，又咬牙坚持下来。
一个月后，奇迹发生了。
穆勒公司发来了一份试订单，虽然不是很大，但明确表示如果质量满意，后续会有更大订单。
那天下午，王立峰在全部门面前表扬了梁勇："这是我们部门今年拿下的第一个德国客户，小梁功不可没。
"同事们纷纷鼓掌，李雯甚至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梁勇站在那儿，感觉这几个月的辛苦都值得了。
下班前，林海路过他的工位："听说你拿下穆勒了？
干得漂亮。
""多亏了林总的指导。
"梁勇真诚地说。
林海摇摇头："是你自己的努力。
记住这一刻的感觉，梁勇。
外贸这条路很长，这只是个开始。
"走出公司大楼时，梁勇抬头看了看华良公司的标志。
三个月前，他还是个战战兢兢的新人；现在，他证明了自己有能力在这行立足。
杭州的夜空繁星点点，就像他心中燃起的希望，虽然微小，却足够明亮。
他知道，这只是他外贸生涯的第一个订单，前方还有无数挑战等待着他。
但此刻，他只想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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