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像一层湿漉漉的纱,轻轻裹着青苔巷。
青石板路上凝着隔夜的雨珠,踩上去滑溜溜的,两旁斑驳的老墙爬满墨绿色的苔藓,砖缝里还渗着潮气。
巷子窄得只容两人错身,曲折如迷宫,低矮的旧铺面鳞次栉比,木板门大多还挂着锁,只有 “聚宝斋” 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被一只指节泛白的手推开了。
宋青书弓着背跨进门槛,门板发出 “吱呀” 一声长叹,像极了他此刻沉郁的心境。
他刚满二十岁,眉骨生得英挺,鼻梁高首,只是眼下覆着两片浓重的青黑,像是用墨块狠狠晕染过,透着连日失眠的疲惫。
身上那件藏青色棉麻衬衫洗得发白,左袖口磨出个硬币大小的破洞,随着他的动作晃荡,衬得本就清瘦的身形更显单薄。
店内比巷子还要昏暗几分,唯一的光源是一扇蒙着厚尘的小窗,天光透过玻璃,在空气中切割出一道模糊的光柱。
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上下翻飞,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微型狂欢。
货架上、地上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各式 “古董”:一只缺了口的青花瓷碗斜靠在墙角,碗沿的裂痕像一道凝固的闪电;几串铜绿斑驳的铜钱用红绳串着,随意堆在破木箱里,铜锈的气味混着木头的陈腐味,钻进鼻腔里痒丝丝的;一尊雕工粗糙的木雕菩萨像落满灰尘,表情呆板,仿佛也在为这冷清的生意发愁;几张褪色的年画卷着边角,上面的灶王爷和门神褪去了鲜艳的色彩,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最显眼的是几件用报纸垫着的瓷器,釉色暗沉,花纹模糊,真假难辨。
宋青书曾捧着爷爷留下的《古玩鉴赏入门》翻来覆去地看,指腹摩挲着书页卷边处,可书里的理论到了现实中,总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
他走到柜台前,拿起角落里那把掉了不少毛的鸡毛掸子,机械地拂着台面。
掸子划过之处,灰尘打着旋儿飞起,又缓缓落下,如同他这一年来反复上演的徒劳挣扎。
柜台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边角己经磨得发毛,正是王婶的催租单。
下个月的房租像块坠在胸口的铅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喉结滚动着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角落的小神龛。
神龛是用一块旧樟木随便搭的,里面供着一尊巴掌大的财神像。
神像表面沁着一层油光,不知是何材质,脸上的笑容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嘴角似扬非扬,透着古怪的漠然。
宋青书从香炉旁拿起三炷劣质线香,用火柴点燃时,火苗 “嗤” 地窜起又倏地熄灭,烫得他指尖一颤,几缕青烟歪歪扭扭地升起来。
他双手合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青烟缭绕中,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财神爷,您老也开开眼,赏口饭吃吧。”
这话他每日晨昏各说一遍,可财神像依旧沉默着,那模糊的笑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诡异,看不出是慈悲还是嘲弄。
劣质线香的辛辣味混着旧木头和霉味,在沉闷的空气里发酵,成了 “聚宝斋” 独有的气息。
拜完财神,宋青书走到门口,肩膀抵着门框向外望去。
薄雾渐渐散去,巷子里有了些行人,多是穿着睡衣倒垃圾的老街坊,或是提着菜篮去早市的阿婆。
他们步履匆匆,偶尔有人朝 “聚宝斋” 瞥一眼,眼神里带着熟稔的惋惜,随即又移开目光,仿佛这破败的小店只是巷子里一块褪了色的旧招牌。
一个拾荒老人推着吱扭作响的三轮车缓缓经过,车上纸板堆得比人还高,老人佝偻着背,专注于脚下滑溜的石板路,对 “聚宝斋” 视若无睹,仿佛这里和旁边的垃圾桶并无二致。
宋青书盯着老人车上晃荡的破铜烂铁,忽然想起爷爷在世时,“聚宝斋” 虽也算不上兴旺,却总有穿长衫的老客上门,爷爷戴着玳瑁眼镜,慢条斯理地用放大镜摩挲着物件,高兴了还会哼两句《空城计》。
可如今,爷爷走了,留下这一屋子蒙尘的 “宝贝”,和他这个连房租都快交不起的孙儿。
他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袖口,巷子深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反而衬得这里死寂无声。
昨夜他又抱着那本《古玩鉴赏入门》看到后半夜,看到眼睛刺痛,却还是没弄明白货架上那对青花缠枝莲瓶的底款。
交完房租,口袋里就只剩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王婶家的腊肉情分,怕是连赊块肥膘都难了。
隔壁小吃店飘来炸油条的香气,他胃里突然一阵尖锐的绞痛,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饭就只喝了碗寡淡的米汤。
神龛的角落里,似乎有一小块不起眼的暗红色污渍,像干涸的朱砂,又像一滴凝固的血。
宋青书从未注意过那里,此刻在斜斜射入的晨光下,那点红色像活过来似的微微颤动,仿佛是财神像嘴角滑落的一滴血,又像是某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正从尘埃里探出头来。
他不知道,这看似穷途末路的困局,或许正等着某个契机轰然洞开,就像这青苔巷里迟迟未散的雾,终将被某道晨光骤然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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