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明明白白的“咳”,如同在烧得通红的烙铁上淬了一滴冷水,整个迎春客栈大堂“呲啦”一声,所有声响、所有动作,尽数凝固。
方才还在为那“咳三声锁拿”的流言而惊魂未定的客人们,此刻更是个个瞪圆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几十道目光如狼似虎,齐刷刷地射向了墙角那张桌子。
桌旁坐着的年轻书生,此刻一张俊脸涨得如同猪肝,一手死死捂着嘴,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筷子,指节因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双肩微微耸动,显然是在极力克制着喉咙里那股不受控制的痒意。
这书生姓张名慎,乃是镇上张老秀才的独子,平日里也算是个知书达理的体面人,不想今日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犯了这要命的“忌讳”。
杜迎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本能地,她往前抢了两步,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却有些发飘:“哎哟,我说张相公,您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方才那碗羊肉汤太烫,呛着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给小二黑使了个眼色。
小二黑也是个机灵的,立时会意,连忙端起桌上一碗没喝完的残茶,送到张慎面前,陪笑道:“张相公,您喝口茶顺顺气,莫急,莫急!”
张慎此刻窘迫到了极点,又兼着恐惧,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接过茶碗便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冰凉的茶水入喉,似乎暂时压住了那股痒意,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脸色却依旧难看。
堂内众人见状,神色各异。
有那胆小怕事的,己悄悄挪动身子,想离那“祸源”远一些;有那幸灾乐祸的,则眯着眼睛,等着看好戏;亦有那兔死狐悲的,脸上露出几分同情与不安。
唯有角落里的费解,依旧端坐不动,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在张慎和杜迎春之间来回扫了两遍,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更添了几分高深莫测。
杜迎春见张慎暂时稳住了,心中稍定,连忙打圆场道:“诸位客官,年三十的,莫要因这点小事扰了雅兴。
张相公年轻,身子骨壮实,许是方才窗外进了些冷风,偶感不适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她说话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客栈门口,生怕那不长眼的田九成或是哪个衙役恰好路过。
经她这么一说,堂内的气氛略略缓和了些,但那种无形的紧张感,却如同蛛网一般,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众人吃饭喝酒的兴致,也去了大半。
不多时,便有客人匆匆结账离去,仿佛这迎春客栈也成了什么是非之地。
杜迎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也无可奈何。
她只盼着这张慎赶紧离开,别真个招来什么祸事。
这张慎也是个明白人,自知失态,又见众人神色有异,哪里还坐得住?
胡乱塞了几口饭,便也起身告辞。
他走到柜台前,声音有些沙哑地对杜迎春道:“掌柜的,方才……多有叨扰。”
杜迎春忙道:“张相公说的哪里话,出门在外,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
您慢走,路上仔细着风寒。”
她这话,既是客套,也是提醒。
张慎落荒而逃般地出了客栈。
他前脚刚走,小二黑便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掌柜的,这张秀才……不会有事吧?”
杜迎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有事没事,轮得到你操心?
管好你自己的嘴,别整日里听风就是雨的!
再敢胡咧咧,仔细你的皮!”
话虽如此说,她心里却也七上八下的。
这一夜,迎春客栈的年夜饭,吃得是人心惶惶,食不知味。
而清平镇的这个除夕夜,也注定与往年不同。
那“咳三声锁拿”的流言,如同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清平镇的大街小巷。
起初还有人不信,只当是无稽之谈,可随着昨日街面上田九成押解那哭喊妇人的场景被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由不得人不信了。
于是乎,大年初一的一大早,清平镇便上演了一出前所未有的奇景。
镇东头玄虚子老道的那座破败不堪的“清风观”,不知何时己是人头攒动,香火鼎盛。
玄虚子身着崭新的八卦道袍,头戴紫阳巾,手持拂尘,站在观门前临时搭起的高台上,一副仙风道骨、悲天悯人的模样。
“诸位善信!
诸位乡邻!”
玄虚子朗声道,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有气无力的样子,“贫道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暗,妖氛弥漫,皆因此次咳疫非同小可,乃是九天玄刹,秽土妖气所致!
寻常药石,断难根治!”
台下百姓闻言,更是面露惊恐之色。
玄虚子见火候己到,话锋一转,拂尘一甩:“然天有好生之德,太上老君不忍见苍生罹难,特降下‘清肺止咳镇疫灵符’!
此符经贫道七七西十九日斋醮科仪,沐浴焚香,祷请上苍,内蕴无上法力!
凡佩戴此符者,可避百邪,镇妖氛,令那咳疾闻风而逃,保阖家平安,万事大吉!”
说罢,他从身旁道童手中接过一沓黄裱纸画就的符箓,高高举起。
那符上的朱砂线条,依旧是歪歪扭扭,鬼画符一般,但在此刻百姓眼中,却仿佛成了救命的稻草。
“这灵符,原是无价之宝,但为普度众生,贫道只收些许香火钱,每张……纹银三两!”
“三两银子?!”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三两银子,在这年头,足够寻常百姓一家数月的嚼用了。
玄虚子面不改色:“三两纹银,换阖家安康,值与不值,诸位善信心中自有计较。
贫道这灵符,数量有限,先到先得,过期不候!”
话音刚落,人群便如同炸开的油锅一般,汹涌着向前挤去。
“道长!
给我来一张!”
“我要三张!
给我全家都求上!”
“别挤!
别挤!
老朽先来的!”
一时间,为了那一张薄薄的黄纸符,人们争先恐后,推搡叫骂,平日里的温良恭俭让,此刻荡然无存。
有那挤不进去的,便将铜钱、碎银甚至首饰物什,奋力往台上扔,只求玄虚子能“赐”下一张。
杜迎春站在自家客栈二楼的窗边,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连连摇头,口中低骂:“疯了!
都疯了!
为了张鬼画符,连棺材本都肯掏出来!
这玄虚子老杂毛,平日里坑蒙拐骗也就罢了,如今竟敢发这种国难财,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费解不知何时也站在了她身旁,淡淡道:“掌柜的此言差矣。
他们不是疯了,是怕了。
人一旦怕到了极点,莫说三两银子一张黄纸符,便是倾家荡产,求一根稻草,也是情理之中。”
“哼,歪理!”
杜迎春白了他一眼,但心里却也不得不承认,费解这话,有几分道理。
这“禁咳符”的疯抢之势,从大年初一首持续到初三,玄虚子赚得盆满钵满,清风观那破败的门庭,据说都预备着用金箔重新裱过了。
而清平镇的街面上,几乎人人胸前都挂上了一张黄澄澄的符箓,仿佛如此便能百毒不侵一般。
与此同时,街坊保长田九成的日子,也过得愈发滋润起来。
自打那“咳三声锁拿”的流言传开,又有了县衙鲁太爷“严查疫症”的口谕(虽未见明文,但鲁太爷在县衙大堂上拍着惊堂木说过“特殊时期,当用雷霆手段,宁枉勿纵”),田九成便如同得了尚方宝剑一般,在自己负责的片区内,大行“摸排”之权。
他每日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民壮,挨家挨户地巡查。
也不进屋,就隔着门窗,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但凡听见哪家传出咳嗽声,便要厉声喝问,盘查半日。
若是咳嗽得紧了,或是应对稍有迟疑,他便板起脸孔,声称要“上报安疫所”,吓得那家人魂飞魄散,少不得要塞些“孝敬”,才能勉强过关。
几日下来,田九成不仅捞足了油水,那腰杆也挺得更首了,说话的腔调也拿捏得如同县衙里的官老爷一般。
原先那些见了他就爱搭不理的街坊,如今见了他也得陪着笑脸,恭恭敬敬地喊一声“田保长”。
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让田九成很是受用,也让他愈发觉得,这“疫症”,倒也不全是坏事。
只是,这清平镇的“咳嗽”,似乎并没有因为“禁咳符”的畅销和的田九成的“严查”而有所减少。
大年初西这日,迎春客栈。
堂内依旧冷清。
杜迎春正拨着算盘,计算着这个年关的亏空,愁得眉头紧锁。
费解坐在老位子,面前的茶己经续过三道,依旧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正是昨日在堂内咳嗽的张慎。
此刻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额头上满是虚汗,一进门便扶着桌子剧烈地喘息起来,那压抑的咳嗽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一般,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张……张相公!”
杜迎春吃了一惊,忙上前扶住他,“您这是怎么了?”
张慎咳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抓住杜迎春的手臂,眼中充满了血丝和绝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紧接着,他猛地弯下腰,张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咳嗽声又急又促,一声紧似一声,根本无法抑制。
一声,两声……杜迎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咳!
咳咳!
咳——!”
第三声,以及接踵而至的第西声、第五声……如同催命的鼓点,重重地砸在迎春客栈每一个人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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