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烟花下的隐形人我坐在喧闹的客厅角落,窗外烟花正绽放得肆意忘情,仿佛要将整个夜空都炸裂开来。
屋内暖意融融,饭菜香气混杂着欢声笑语,氤氲在灯光里。
我蜷缩在沙发边缘,像一尾搁浅于热闹滩涂的鱼,周身被属于节日的声浪包围,内心却蒸腾起另一种格格不入的孤寂。
“小芸,怎么不跟表弟玩啊?”
母亲端着水果盘经过,随口问了一句,甚至脚步未停,目光也未曾真正落在我身上片刻。
我张了张嘴,那声“妈妈”尚未出口,她己如流水般汇入厨房那片更喧腾的漩涡里去了。
我咽下那声呼唤,只觉舌尖泛起一丝微涩。
骤然间,玄关处响起一片更高的声浪,门被推开,涌入一股冷冽而新鲜的空气。
众人目光如同被磁石牵引,瞬间聚向门口。
小爸爸带着表弟来了,小爸爸,以及簇拥在中间那个挺拔俊朗的少年——我的表叫棋棋。
他一身簇新,笑容明亮如新春破晓的第一缕阳光。
棋棋来了啊!”
奶奶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意,起身迎过去,用力拍着棋棋。
的肩,那力道之大,仿佛在拍打一块质地坚实的磐石,“真给咱们陈家长脸!”
奶奶,大爸爸大妈妈们过年好!”
棋棋的声音清朗悦耳,仿佛自带聚光灯效果,轻易便攫取了客厅中央所有的空间和注意力。
我下意识地又往沙发深处缩了缩,仿佛要努力把自己嵌入那柔软的靠垫里。
父亲早己放下手中的报纸,几步上前,用力拍着周阳的肩头,那力道似乎要确认眼前这令人骄傲的真实;母亲则热情地夹起一块油亮的红烧肉放入他碗中:棋棋,大妈妈尝尝这个特意做的!”
连方才还腻在我身边,此刻大家问:“棋棋啊,你考上那么好的大学,是不是以后就能造机器人啦?”
饭桌顷刻间成了棋棋的舞台。
他侃侃而谈他的大学、他的抱负、他眼中无比辽阔的远方,每一句话都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围坐的亲人脸上漾开一圈圈由衷赞叹的涟漪。
我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米粒一粒粒在舌尖滚动,却尝不出半点滋味。
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桌中央那盘糖醋排骨——去年此时,它没有来我家还是我专属的宠爱。
而今,那盘排骨正妈妈。
殷勤地挪棋棋面前,他碗里堆起的小山,仿佛无声地宣告着旧日宠爱版图的彻底易主。
不知是谁为了听得更真切,搬来椅子靠近棋棋,椅脚不经意地撞开我的凳子。
我身子一歪,几乎要跌下去,慌忙扶住桌沿才稳住。
那一下撞击,在喧闹声里微弱得无人察觉,只有桌面汤碗里漾开的几圈涟漪,倒映着我瞬间失血的脸色和骤然悬空的心跳。
我下意识地望向母亲,她正专注地看着棋棋,嘴角含笑,眼中盛满纯粹的欣赏与骄傲——那专注的光,此刻像冰针,刺得我眼眶深处隐隐作痛。
原来最深的失落并非遗忘本身,而是目睹着曾属于你的暖光,如今如此慷慨而专注地照耀着另一个身影。
我起身离席,脚步虚浮地走向卫生间,仿佛踩在厚厚一层无形的灰烬之上。
身后依旧是周阳清朗的谈笑风生,那声音像一层无形的隔膜,将我与那片喧闹彻底隔绝。
我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试图浇熄心头那团闷烧的、名为委屈的暗火。
抬起头,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头发被水打湿了几缕,狼狈地贴在额角。
窗外,又一支烟花呼啸着升腾,在最高点炸裂,绚烂的金色光芒瞬间照亮了镜中那张年轻却写满落寞的脸庞,也照亮了眼中倔强地不肯落下的水光。
那璀璨的光华在窗玻璃上明明灭灭,如同一个巨大而冷漠的嘲笑。
芸芸?
你在里面吗?”
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
我慌忙又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拉开门。
“怎么躲这儿来了?
不舒服?”
妈妈站在门外,脸上带着一丝尚未从刚才热烈气氛中完全抽离的、略显仓促的关切。
她抬手似乎想碰碰我的额头,指尖带着厨房的温热气息。
然而,那温存只维持了一瞬。
“外面多热闹,棋棋讲他学校的事可有意思了,”她说着,语气里那份属于棋棋的兴奋余韵依旧清晰可闻,“这孩子真有出息,将来肯定前途无量。
你也得学着点,用点功……”那“前途无量”几个字,像一把钝刀,再次不偏不倚地硌在了我刚刚试图平复的心上。
原来母亲递来的这点微温,终究不过是从棋棋那片灼热光芒边缘,偶然散落下来的一点余烬。
我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重新回到客厅,如同再次潜入一片无形的深海。
周阳被簇拥在沙发中央,正被一群人缠着讲大学里的趣事。
大人们围坐一旁,嗑着瓜子,笑声此起彼伏。
我悄悄溜向阳台,轻轻推开玻璃门,一股清冽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瞬间穿透了单薄的衣衫,却奇异地让混沌的头脑为之一醒。
我倚着冰冷的栏杆,望向远处墨蓝色的天幕。
夜空中,烟花依旧不知疲倦地此起彼伏。
一朵巨大的紫色烟花在我头顶轰然盛放,那瞬间的华美几乎要灼伤人眼,碎裂的光点拖着长长的光尾坠落,如同无数颗流着泪的星星。
它们燃烧得那样炽烈,又消逝得那样迅疾,仿佛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为了在寂寥长夜中,留下几秒被仰望的痕迹。
我仰着脸,冰冷的夜风将脸上未干的湿意吹得更凉。
刚才母亲那番话,连同饭桌上那些被忽略的瞬间,此刻都在这璀璨而短暂的光影下被无声放大。
楼下隐约传来家人呼唤我的声音,大约是催促我回去加入那团“温暖”的圆心。
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仍旧靠着冰冷的栏杆,没有动。
烟花在头顶明灭,将我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揉碎在阳台地面上。
光与暗交织的刹那,我仿佛看见无数个“周阳”,带着他们灼目的成绩单、奖杯和远大前程,在这拥挤的世间行走,理所当然地占据着舞台中央和所有的聚光灯。
而我,以及许许多多像我这样面目模糊的“林小雨”,则安静地散落在边缘的阴影里,像那些烟花燃尽后迅速冷却、坠入尘泥的余烬,沉默地铺满舞台之下无人注视的地面。
我们存在的意义,似乎仅仅是为了反衬那光芒的耀眼,成为盛大叙事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又一簇烟花在夜空中炸开,金红交织,声势浩大。
在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我对着虚空,对着那转瞬即逝的光,也对着脚下沉默而广袤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声音出口,便被烟花巨大的余响和冬夜凛冽的风声彻底吞没。
这声祝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也无从泛起,只留下冰冷的回音在胸腔里震荡。
人潮里那些微小而沉默的呼吸,有时并非为了被听见,而仅仅是为了证明,在这片喧嚣的汪洋之下,依然有未被淹没的岛屿在独自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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