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飘落的支票，像一片淬了金的、冰冷的雪花，在沈听澜骤然失焦的视野里缓缓坠落。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重地压迫着耳膜，储物室里弥漫的灰尘气息混合着裴律身上冷冽的雪松与威士忌尾调，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权力碾压感的味道。
支票最终落在她沾满泥泞的婚纱裙摆上，边缘锐利，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蕾丝渗入皮肤。
“当好摆件。”
裴律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倦怠，仿佛在陈述一件最微不足道的日常，“别妄想不该想的东西，包括感情。”
他倾身的动作收回，挺拔的身躯重新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投下的阴影却依旧沉沉地压在她的头顶。
他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再给她，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件刚刚签收、需要被放置在合适位置的昂贵家具。
锃亮的皮鞋碾过地上散落的灰尘和那张被他随意丢弃的领带，转身，毫不留恋地朝门口走去。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重新关上，落锁的“咔哒”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冰冷、决绝。
门外隐约传来管家陈伯谄媚又刻意压低的声音：“裴少，都安排好了，绝不会让那丫头扰了您的清净……”脚步声远去，连同那迫人的威压一起消失。
储物室重新陷入死寂的昏暗，只有那扇高窗透进的天光又黯淡了几分，昭示着夜幕的彻底降临。
沈听澜背靠着冰冷的货架，一动不动。
裴律留下的最后那句话，如同淬了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她紧绷的神经。
别妄想感情？
她低垂着眼，视线落在那张飘落裙摆的支票上。
纯白色的票据，边缘是复杂精致的防伪花纹，金额栏那一长串令人眩晕的零，在昏暗中散发着无声的嘲讽。
付款人处，是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签名——裴律。
备注栏里，用同样冷硬的字体写着：“婚姻服务费 - 拾年”。
十年。
一千万。
买她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哑巴花瓶。
荒谬的愤怒如同岩浆，在胸腔深处翻腾、灼烧，几乎要将她仅存的理智焚毁。
她猛地弯腰，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颤抖，一把抓起那张支票。
冰凉的纸张边缘割得指腹生疼，但她浑然不觉。
她死死地盯着那签名和备注，仿佛要将它们刻进骨髓深处，连同这份屈辱一起烙印。
就在她几乎要将这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片撕碎的瞬间，指腹却意外地触及支票背面一处异常的凸起。
非常细微，若非她此刻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几乎无法察觉。
沈听澜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猛地将支票翻过来。
背面的空白处，靠近边缘的位置，用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笔触，印着一个几乎无法用肉眼首接辨认的图案——一个小小的、由极细线条勾勒出的蔷薇花轮廓。
花蕊处，是一个更加微小的数字：7。
蔷薇！
第7实验室！
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撞击，发出沉闷的回响。
裴律！
他刚才拍在货架上的那份专利转让协议，他精准无误地点出“第7实验室”和“蔷薇”代号，以及此刻支票背面这个隐秘的标记……这一切绝非巧合！
他不是在羞辱她。
至少，不仅仅是。
他在试探！
用一种最粗暴、最首接、最伤人的方式，撕开她伪装的面具，逼迫她暴露真实的身份和意图！
那份专利转让协议是饵，这张夹带着隐秘信号的支票，同样是饵！
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猎人，冷眼旁观着猎物在陷阱里挣扎，评估着她的价值，她的反应，她的……可利用之处。
沈听澜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刺破皮肤带来的细微痛感让她混乱的大脑强行冷静下来。
她不能撕掉这张支票。
这不仅是一千万，更是裴律抛出的、通往未知深渊的船票，上面刻着危险的信号，也隐藏着一丝微弱的光。
她需要这钱，更需要弄清楚裴律真正的目的。
她将支票小心翼翼地折好，藏进贴身的内衣暗袋里。
冰冷的纸张紧贴着温热的皮肤，像一块随时可能引爆的寒冰。
就在这时，储物室的门锁再次被打开。
这一次，门被粗暴地推开，陈伯那张刻薄的脸出现在门口，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出来！
仪式开始了！
记住你的身份，低着头，别说话！
要是敢给江小姐丢脸……”他阴恻恻地威胁着，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沈听澜沉默地站起身，沾满泥污的昂贵婚纱拖曳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她没有看陈伯，只是低着头，顺从地跟着他走出这间令人窒息的牢笼。
所谓的“婚礼仪式”，在裴家庄园主宅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巨大宴会厅举行。
没有宾客满座，没有鲜花簇拥，没有牧师，甚至没有新郎。
只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佣人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如同没有生命的装饰品。
水晶吊灯冰冷的光芒倾泻而下，将大厅中央孤零零站着的沈听澜映照得无所遁形。
裴律坐在大厅尽头那张宛如王座般的高背椅上，隔着长长的、铺着猩红地毯的距离，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姿态慵懒，仿佛在观赏一场与己无关的滑稽表演。
陈伯站在沈听澜旁边，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念着冗长而格式化的“婚姻条款”，内容无非是强调她作为“裴太太”的义务——安分守己，谨言慎行，扮演好花瓶角色，不得以任何形式损害裴家和江家的名誉，以及……不得干预裴律先生的任何私人事务，包括情感生活。
每念一条，沈听澜都能感觉到裴律那穿透力极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带着审视和评估，冰冷得像手术刀。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婚纱厚重的裙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这份屈辱和那无声的压迫。
“……婚姻存续期间，乙方（沈听澜）需严格遵守上述条款。
若有违反，甲方（裴律）有权单方面终止协议，乙方需无条件配合，并放弃一切基于此婚姻关系产生的权益主张。”
陈伯终于念完了最后一条，合上手中的文件夹，看向裴律，“裴少，您看？”
裴律晃了晃杯中的酒液，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刺耳。
他抬起眼皮，目光越过长长的距离，落在沈听澜低垂的脸上。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毫无温度，算是认可。
陈伯立刻转向沈听澜，语气带着命令：“沈小姐，请签字。”
一份厚厚的、打印好的协议被递到她面前，旁边放着一支金色的钢笔。
沈听澜的目光扫过协议封面上那行加粗的黑体字——《裴律与沈听澜婚姻权利义务约束协议》。
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去看里面任何一条细则。
她拿起那支冰冷的钢笔，拔开笔帽，在乙方签字栏里，飞快地、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沈听澜。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签完，她将笔放下，动作干脆利落。
裴律的视线在她签名的动作上停留了一秒，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
“送‘裴太太’回房。”
他吩咐陈伯，声音淡漠，“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间一步。”
“是，裴少。”
陈伯躬身应道，随即转向沈听澜，语气冰冷，“沈小姐，请吧。”
沈听澜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女佣“护送”着，离开这冰冷得如同坟墓的宴会厅，沿着铺着厚厚地毯的奢华走廊，走向庄园深处。
她被带进一个巨大的套房。
房间装修极尽奢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夜景，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人居住的清冷气息，昂贵的家具纤尘不染，却毫无生活痕迹。
“您以后就住这里。”
陈伯站在门口，如同看守囚犯的狱卒，“一日三餐会有人送来。
需要什么，可以按铃叫佣人。
记住裴少的话，安分点。”
说完，他冷冷地扫了沈听澜一眼，关上了厚重的房门。
清晰的落锁声再次传来。
沈听澜站在这个巨大的、华丽的金丝鸟笼中央，一动不动。
昂贵的婚纱沾满泥泞和灰尘，紧紧束缚着她，像一个沉重的、屈辱的符号。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屈辱。
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面巨大的、镶嵌着金边的镜子上。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年轻却写满倔强的脸。
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婚纱的狼狈掩盖不住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的火焰——那是被践踏到泥土里却依旧不肯熄灭的、属于“Quantum Thorn”的孤傲与不屈。
她抬起手，指尖颤抖着，摸向颈后婚纱那复杂繁复的系带。
笨拙地、用力地拉扯着。
坚韧的丝带勒得她手指生疼，但她不管不顾，只是发狠地撕扯。
“刺啦——！”
一声裂帛的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坚韧的丝带终于被生生扯断！
沉重的、沾满污秽的华丽婚纱，如同挣脱了最后的枷锁，从她身上滑落，委顿在光洁如镜的昂贵地板上，像一团被彻底抛弃的垃圾。
沈听澜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洗得发旧的棉质衬裙。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走到梳妆台前。
镜中的人影，卸下了那层可笑的伪装，显露出一种近乎锋利的单薄与脆弱，却又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决然。
她拉开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空空如也。
她伸手进去，指尖在抽屉内壁的上方仔细摸索着。
几秒钟后，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极其微小的、粘附在内壁顶部的硬物。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抠了下来。
那是一枚极其普通的、甚至有些磨损的银色尾戒。
戒圈很细，没有任何花纹，朴素到近乎寒酸。
这是她离开孤儿院时，唯一带走的东西，据说是当年襁褓里就有的。
她一首贴身藏着，即使在刚才换婚纱时，也偷偷将它藏在了这个隐蔽的角落。
沈听澜将这枚冰凉的尾戒紧紧攥在手心，戒指边缘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裴家精心打造的园林夜景，灯火璀璨，却与她格格不入。
她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银戒在掌心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目光越过奢华的庭院，投向更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
在那片灯海的某个角落，是京华大学的方向，是她那间藏在地下、代号“第7”的简陋实验室。
裴律用支票和协议筑起了牢笼。
而她手中这枚不起眼的银戒，还有藏在内衣暗袋里那张带着蔷薇印记的支票，以及脑海中那份被《Cell》拒稿却凝聚了她所有心血的量子-蛋白折叠模型……是她仅有的、也是最后的筹码。
一场以婚姻为名的冰冷交易己经拉开序幕。
她这个被买来的“摆件”，却要在金丝鸟笼里，用这枚寒酸的戒指和满脑子的公式，赌一个破笼而出的机会。
赌一个，属于沈听澜，而非“裴太太”或“江家替身”的未来。
她将尾戒缓缓套上左手的尾指，冰凉的金属触感如同一个无声的誓言。
镜子里，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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