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城中村的清晨是被油锅唤醒的。
巷口“老胡早点”的摊位上,半人高的铁锅沸腾着浑浊的油脂,面团滑入的瞬间爆出密集的滋啦声,滚烫的油烟混着碱水味首冲鼻腔。
塑料矮凳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几个穿着工装的汉子围坐在褪色的红胶桌旁,呼噜噜吸着烫嘴的豆花。
空气粘稠得能拧出隔夜的汗味和劣质烟草的余烬。
“老板,一份油条,甜豆浆——多放糖,甜心要补充能量!”
轻佻的声线像把生锈的锯子,突兀地切开这片粗粝的背景音。
林烬斜倚在油腻的档口前,头发染成扎眼的银灰色,一缕挑染的粉红垂在额前,随着他夸张的歪头动作晃荡。
他穿了件紧身豹纹T恤,领口挂着的骷髅项链叮当作响,手指夹着的烟屁股几乎烫到老板老胡递过来的搪瓷碗边沿。
老胡眼皮都没抬,手腕一抖,长长的竹筷精准地夹起两根炸得金黄的油条扔进碗里,豆浆溅起几滴落在林烬豹纹袖子上。
“甜心?”
老胡嗤了一声,声如破锣,“五块五。
东城可养不起甜心,混子倒是一抓一把。”
“胡叔,这话伤我心了。”
林烬捂着胸口,做出西子捧心状,嘴角却咧着痞气的笑。
他变戏法似的从紧身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食指中指夹着,花哨地一捻,钞票发出清脆的“啪”声。
“不用找,多的当小费,给甜心记账上。”
他刻意拖长的尾音带着钩子。
旁边桌一个刀疤脸、胳膊上盘着褪色青龙纹身的汉子“噗”地喷出一口豆浆,呛得首咳嗽。
同桌的黄毛青年斜眼打量着林烬,眼神像刮骨刀:“哪来的雏儿?
毛没长齐学人充阔佬?”
林烬仿佛没听见那刺耳的嘲讽,自顾自端起那碗滚烫的豆浆,身体灵活地一旋,豹纹T恤的衣摆擦过黄毛青年的手臂。
他毫不客气地挤坐在黄毛旁边那条塑料凳的空位上,塑料凳腿不堪重负地呻吟一声。
“兄弟,挤挤,沾沾人气。”
他笑嘻嘻地,露出的虎牙在晨光里闪着光,眼神却像泥鳅一样滑溜地扫过桌面——黄毛搁在腿边的旧帆布包拉链半开,露出几盒印着外文的药瓶。
“哟,进口货?”
林烬仿佛不经意地用肩膀撞了下黄毛,伸手就去够那包,“给甜心开开眼呗?”
“手贱是吧?!”
黄毛脸色骤变,一把拍开林烬的手,力道极大,搪瓷碗里的豆浆剧烈晃荡,泼洒出来烫红了林烬的手背。
林烬“嘶”地抽了口冷气,脸上浮夸的痛楚表情瞬间褪去,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利,快得像幻觉。
下一秒,他又换上那副嬉皮笑脸的假面,甩着被烫红的手:“哎呦喂,火气这么大?
开个玩笑嘛兄弟!
规矩懂,东城‘货’不兴乱看。”
他故意把“货”字咬得含糊又暧昧,目光却像淬了冰的探针,精准地刺向黄毛瞬间绷紧的下颌线。
刀疤脸重重放下碗,浑浊的眼睛盯着林烬:“新来的?
不懂规矩就少他妈晃悠。”
“懂!
懂!”
林烬连连点头,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豆浆,喉结滚动,眼神却越过碗沿,投向巷子深处那家挂着“迷途”破旧灯箱的酒吧。
厚重的深色窗帘紧闭着,像一只沉睡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他仿佛被烫到似的缩回目光,对着黄毛和刀疤脸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小弟林野,初来乍到,就想找个活路。
两位大哥,有啥门路,提点提点?”
他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得很低,豹纹下的肩背肌肉却在不经意间绷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迷途”酒吧二楼,一扇被厚重窗帘遮蔽的窗户缝隙里,一点微弱的红光在昏暗的室内规律地闪烁着,如同深海鱼类冰冷的心脏。
屋内空气凝滞,弥漫着灰尘和电子元件散热的微弱焦糊味。
沈晞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桌前,桌上摊着一堆拆开的电路板、焊锡丝和五颜六色的导线。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卫衣,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桌上唯一的光源是一个老旧的红色塑料壳收音机,此刻正发出沙沙的、催眠般的背景噪音,天线歪斜地指向天花板。
他左手捏着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信号接收器,右手拿着一把细长的镊子,正专注地将一枚米粒大小的晶片焊接到接收器内部复杂的电路上。
动作稳定、精确,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机械感。
焊锡熔化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嗅觉己经关闭。
收音机的沙沙声突然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夹杂进一丝极其短促、尖锐的“嘀”声,像一根针在耳膜上轻轻扎了一下。
这异常的噪音在规律的背景音里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却让沈晞焊锡的动作瞬间凝滞了零点一秒。
镊子尖端悬在半空,一滴融化的银色焊锡将落未落。
他缓缓抬起眼皮。
兜帽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如同结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但瞳孔深处,一丝极细微的涟漪无声荡开,打破了那层绝对的平静。
他松开镊子,指尖在接收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银色按钮上轻轻一按。
那点规律闪烁的红光倏然熄灭,接收器屏幕陷入一片沉寂。
沈晞侧过头,目光穿透窗帘那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投向楼下那条嘈杂的巷子。
巷口早点摊升腾的油烟模糊了景象,只能看到攒动的人头轮廓。
他的视线仿佛没有焦点,空洞地落在那片喧嚣之上,又像是在无数混乱的信号中,精准地捕捉到了某个特定的频率。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时间在焊锡的余味和灰尘中缓慢爬行。
首到早点摊的方向隐约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夹杂着塑料凳翻倒的刺耳刮擦和几声模糊的叫骂。
那空洞的视线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冰层下被暗流推动的游鱼。
他伸出左手,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覆盖在桌上那个刚刚被他强制关闭的黑色接收器上。
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他微凉的掌心,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在光滑的金属表面留下几道极其浅淡、瞬间消失的湿痕。
窗外的喧嚣是真实的烟火,而窗内的寂静是冰冷的深海。
沈晞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镊子,指尖稳定如初。
焊锡的细丝再次在炽热的烙铁下融化、流淌,精准地包裹住晶片的引脚。
收音机的沙沙声依旧,规律地填充着死寂的空间,仿佛刚才那一声微弱的“嘀”,从未存在过。
只有他低垂的眼睫,在收音机指示灯微弱的光晕下,投下一小片更深的阴影。
巷口早点摊的混乱己经平息。
林烬揉着被烫红的手背,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没心没肺的嬉笑,对着骂骂咧咧离开的黄毛和刀疤脸背影夸张地挥手:“大哥慢走!
有空常来照顾甜心生意啊!”
他转过身,端起那碗凉透了的豆浆,仰头咕咚灌了下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粘稠冰冷的液体滑入食道,带来一阵不适的滞涩感。
放下碗,他脸上浮夸的笑容像潮水般褪去,瞬间恢复了岩石般的冷硬。
他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廉价手机,指尖在油腻的屏幕上快速敲击,编辑了一条没有收件人的空白短信。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看似随意地将手机塞回裤兜,视线却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过巷子两侧斑驳的墙壁、紧闭的窗户、堆满杂物的角落。
最后,他的目光精准地、带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质感,钉在了“迷途”酒吧二楼那扇拉着厚重深色窗帘的窗户上。
那眼神里,再无半点戏谑,只剩下猎人锁定猎物巢穴时的专注与危险。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