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虬根抱沧桑,晒场新痕叠旧伤。
黑涧幽深吞日月,青溪绕户话短长。
---石村匍匐在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边缘,像一块被巨兽不经意间遗落的粗糙岩石。
浓雾虽被渐高的日头撕扯得稀薄了些,却依旧恋恋不舍地缠绕在参天古木的腰际,为这蛮荒之地蒙上一层湿冷的纱幔。
村子依着一道清澈的溪流而建,溪水自村西北方向的山谷中奔涌而出,蜿蜒如带,将石村一剖为二。
溪水清冽,水底滚圆的鹅卵石清晰可见,水流撞击石块,发出**淙淙泠泠**的碎响,昼夜不息,是这寂静林海中唯一恒定的乐章。
这溪,便是石村的命脉,唤作**青溪**。
饮水、浣洗、浇灌,乃至孩童的嬉闹,都围绕着它展开。
村子的格局简单而实用,透着与严酷环境搏斗的粗犷。
数十座低矮敦实的石屋,大多由附近山崖开采的青灰色“卧牛石”垒砌而成,石缝间填塞着混合了草筋的黄泥,历经风雨,墙体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深褐色。
屋顶铺着厚实的、用耐腐的“铁线藤”编织的席子,再覆以层层叠叠的宽大“石鳞树”叶,既能遮风挡雨,又比沉重的石板轻盈许多。
村中央,一片最为开阔平坦的地面被夯实得如同石板,这便是石村的**心脏**——晒场兼祭坛。
场子边缘,散落着几块表面被磨得异常光滑的巨石,那是村民们休憩闲谈的天然石凳。
晒场中央,一块半人高的、颜色黝黑如墨的方形巨石沉默矗立,石面平整,边缘却带着天然形成的、嶙峋粗犷的棱角,这便是石村人祭祀天地、处理猎获、裁决纷争的**祭台**。
祭台表面,深深浅浅、新旧交叠的暗红色污渍如同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无数次的献祭、分胙和冲突。
一道深可见骨的**崭新裂痕**斜贯石面,边缘还残留着细微的碎石粉末,显然是不久前一次激烈的冲突留下的印记。
而这一切的核心,或者说,笼罩着这一切的庞然巨物,是晒场最北端那株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巨大的古树。
它便是石村人心中神圣的图腾——**老根叔**。
没人说得清它活了多少岁月。
它的主干,十数个壮汉张开手臂也无法合抱,树皮是深沉的铁灰色,皲裂成无数巨大而深邃的沟壑,如同远古巨神身上纵横交错的战伤。
这些沟壑深不见底,里面沉积着不知多少年的尘埃、雨水和苔藓孢子,颜色暗沉得近乎墨绿。
无数虬结粗壮如巨蟒的根系,一部分深深扎入不可知的大地深处,另一部分则如同不甘蛰伏的苍龙,狰狞地拱破坚硬的地表,盘绕扭曲,形成天然的台阶、坐处,甚至包裹住了祭台的一角,形成一种树石共生的奇观。
这些暴露的树根,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湿润的墨绿色苔藓,踩上去绵软而富有弹性,却又透着一股源自地底深处的阴凉。
老根叔的树冠更是遮天蔽日,浓密得几乎不透光。
即使在正午,晒场上也难觅完整的日影,只有从枝叶缝隙中艰难挤下来的、稀碎如金箔的光斑,在布满苔藓的树根和青黑色的祭台上跳跃。
那层层叠叠、厚重如云的墨绿色叶片,每一片都大如蒲扇,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叶脉粗壮凸起,仿佛流淌着凝固的碧玉。
无数坚韧的藤蔓和附生的蕨类植物,如同华丽的绶带般缠绕、垂挂下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为这古老的巨树增添了几分神秘的生气。
此刻,晒场并不平静。
“顺子!
你他娘的放屁!”
一声粗野的怒喝如同炸雷,撕破了清晨残雾的宁静。
是铁牛,他壮硕的身躯像一堵墙,堵在刚从黑风涧外围归来的狩猎队前面。
他蒲扇般的大手正死死揪着一个瘦高年轻人的皮袄领子——正是眼神飘忽的顺子。
“老子看得清清楚楚!
昨天那头‘岩蹄兔’少了一条后腿!”
铁牛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喷着怒火,“剥皮的时候我就纳闷,伤口那叫一个齐整!
根本不是野兽撕咬的!
是你小子趁乱下的刀,藏怀里了吧?
啊?”
他另一只手猛地戳向顺子鼓鼓囊囊的胸口。
顺子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闪,嘴里却硬:“铁牛哥!
你…你血口喷人!
那兔子被‘鬼面枭’抓下来的时候就少条腿!
我…我捡个漏怎么了?
再说了,规矩是规矩,可这兔子是我先发现的踪迹!
没我,你们连根兔毛都摸不着!”
他梗着脖子,声音却明显透着心虚。
他腰间那柄磨得雪亮的骨匕,随着身体的挣扎在皮鞘里不安地晃动。
“放你祖宗的罗圈屁!”
旁边一个叫二柱的年轻猎手也怒了,指着顺子鼻子骂道,“发现踪迹?
你他娘的昨天磨磨蹭蹭掉队半里地,要不是阿木爷的箭快,那兔子早钻洞了!
规矩就是规矩!
见者有份,分肉分骨,头蹄下水归发现者!
你倒好,首接卸条肥腿藏怀里?
当我们都是瞎子?”
“就是!
顺子你不地道!”
“拿出来!
分给大伙!”
“上次那头小鹿的里脊肉是不是也……”其他猎手也围了上来,群情激愤。
石村物资匮乏,每一次狩猎所得都关乎生死。
顺子这种破坏规矩、私藏猎物精华部位的行为,无异于在所有人碗里抢食,触碰了生存的底线。
争吵声越来越大,唾沫星子横飞,愤怒的气息在人群中弥漫,如同即将点燃的火药桶。
几个猎手的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骨刀石斧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就在冲突即将升级的瞬间,一个佝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晒场边缘那盘虬的老根叔树根旁。
是阿木爷。
他背着那张几乎与他等高的硬木长弓,如同老树延伸出的影子,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争吵的人群,最后落在被铁牛揪住的顺子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像冰冷的溪水,让顺子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挣扎的动作瞬间僵住。
阿木爷没有出声呵斥,只是伸出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在布满岁月裂纹的弓臂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三声沉闷的轻响,在喧闹的晒场上清晰地荡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警示。
前一秒还沸反盈天的猎手们,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争吵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阿木爷,看向他那张沟壑纵横、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以及那柄沉默的长弓。
铁牛揪着顺子衣领的手松了几分力道,胸膛剧烈起伏,但眼中的怒火被强行压了下去。
顺子更是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不敢再言语。
晒场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青溪潺潺的水响。
老根叔巨大的树荫沉沉地压下来,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暂时按住了即将喷发的火山。
祭台上那道新鲜的裂痕,在稀薄的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小石头此时正提着一个沉重的粗陶水罐,沿着青溪边被踩得光滑的小径往家走,准备打水。
溪边是石村另一处生机勃勃的所在。
几块巨大的、表面平坦的青石半浸在清澈的溪水里,这便是天然的**浣衣石**。
几个村妇正蹲在石边,用木棒槌捶打着浸湿的粗麻衣物,发出节奏分明的“**噗!
噗!
噗!
**”声。
水花西溅,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听说了吗?
老根叔昨晚又‘吃’东西了!”
一个挽着袖子的圆脸妇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对旁边的人说,手里的棒槌捶打得更用力了些。
“咋没听说!
天擦黑的时候,祭台上那块刚放上去的、还滴着血的山猪心,我亲眼看见的!”
另一个瘦削的妇人接话,眼神里带着敬畏,朝晒场中央那株巨树的方向努了努嘴,“就那么……‘嗖’地一下!
像被啥东西拖进树根底下那条大裂缝里去了!
快得邪乎!
连点血星子都没留下!”
“可不是嘛!”
圆脸妇人停下捶打,心有余悸地搓了搓胳膊,“每年开春和入冬,都得给老根叔上供点‘血食’,不然……唉,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宁可信其有啊。
咱石村能在这鬼林子里扎下根,靠的不就是老根叔镇着地脉,压着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么?”
“压着?”
瘦削妇人撇撇嘴,声音压得更低,“我看是‘养着’还差不多!
你们忘了村西头那‘黑风涧’了?
深得能吞了日头月亮!
老根叔的根,指不定就扎到那鬼地方去了!
不然能这么邪性?”
她提到“黑风涧”三个字时,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惧意,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旁边一个正埋头搓洗着兽皮的老妇人抬起头,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她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沙哑:“都少嚼点舌根子。
老根叔是石村的根,是咱们的守护灵。
涧再深,只要老根叔还站着,石村的天就塌不下来。”
她浑浊的目光投向西北方,那是黑风涧的方向,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林莽。
“就是那涧里的东西……这些年,是越来越不安分了。”
她最后这句低语,轻得像一声叹息,却让溪边几个妇人都沉默下来,只剩下棒槌捶打湿布的“噗噗”声,单调地重复着。
小石头默默听着,心头沉甸甸的。
他打好水,将沉重的陶罐放在溪边一块大石上暂歇,目光顺着妇人们望的方向看去。
越过鳞次栉比的低矮石屋顶,村子的西北角,森林陡然变得幽深。
那里的树木似乎比别处更加高大浓密,枝叶纠结缠绕,形成一道天然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墨绿色屏障。
即便在白天,那屏障之后也仿佛沉陷在永恒的阴影里,光线难以透入,只有一片化不开的、令人心悸的深黑。
那就是**黑风涧**的方向,石村人心照不宣的禁忌之地,连最富经验的猎手也只敢在边缘徘徊。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溪边一块半浸在水中的巨大岩石。
那岩石形状奇特,顶部尖锐前突,像一只凶禽俯视溪流的利喙,故而被村里人称作**鹰嘴岩**。
就在那“喙尖”下方,常年被水流冲刷的光滑岩壁上,赫然刻着三道深深的、令人触目惊心的**爪痕**!
那爪痕绝非寻常野兽所能留下,每一道都足有半尺长,深达数寸,边缘崩裂的岩石痕迹至今清晰可见。
更诡异的是,爪痕内部靠近底部的位置,隐约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苔藓却又更加致密的**暗绿色鳞状纹路**,在流动的溪水浸润下,泛着一种湿滑冰冷的光泽。
这爪痕不知是何年何月、被何种恐怖存在所留,己成为石村又一个口耳相传的凶险象征。
就在小石头凝视那三道爪痕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比晨起劈柴时清晰得多的**温热感**,倏地从他右脚足底那道旋涡状的暗青色胎记中升起!
这温热感如同活物,迅速沿着小腿向上蔓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无形之物牵引的悸动。
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了几下,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西北方那片深沉的、属于黑风涧的幽暗林海。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深处,与他足底的胎记产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微弱共鸣**。
他猛地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溪边清冷湿润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
低头看向自己的脚,粗糙的草鞋掩住了胎记,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那残留的、如同余烬般的温热。
他弯腰,重新提起沉重的陶罐,冰凉粗糙的陶耳硌着掌心,带来真实的触感。
溪水依旧淙淙流淌,浣衣声依旧单调重复,妇人关于老根叔和黑风涧的低语却像冰冷的溪水,无声地渗入心底。
他转身,背对着那片幽暗的西北山林,一步一步,踏着坚实的土地,走向炊烟升起的石屋。
足底的温热彻底隐去,但那份被牵引的感觉,却像一颗种子,悄然埋在了意识的深处。
晒场上短暂的冲突被阿木爷三声弓叩平息,顺子最终在铁牛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了那条油光发亮的兔腿,扔在祭台上,引来几声压抑的嗤笑和低骂。
然而,无论是晒场上新旧交叠的祭台血痕,溪边妇人敬畏的低语,还是鹰嘴岩下那三道覆着鳞纹的爪痕,都在无声地提醒着:石村这方看似平静的天地,不过是莽莽蛮荒中一座脆弱的孤岛。
维系着这座孤岛的,是那株盘踞在晒场北端、根须深扎入不可知地脉的古老巨树。
而黑风涧那片吞噬光线的深沉幽暗,则像悬在孤岛边缘的巨大阴影,沉默,冰冷,潜藏着石村人世代相传的恐惧与未知。
**虬根盘踞处,是生息之所,亦是镇守之地。
新痕叠旧伤,诉说着争斗不止;而深涧吞日月,则预示着那盘踞在阴影中的存在,从未真正安眠。
**** 下章预告:****第4章:骂鸡赠团***芦花蹿篱啄新苗,泼骂声震九重霄。
**巧手暗塞菜团暖,药窗蛇胆悬晨朝。
*——翠婶怒叱偷菜芦花鸡,簸箕刮地声刺耳!
采药婆婆窗台悬吊诡异紫黑蛇胆!
翠婶意外获赠温野菜团,却在菜根上发现神秘幽蓝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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