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对付过的死物,比活人多得多。
身为一名文物修复师,她的世界被限定在老城区一栋民国小楼里。
这里是她的工作室,也是她的避难所。
阳光斜切进布满微尘的空气,照亮墙上那些残片的“遗照”,每一道裂痕,都曾是她耗费心血的战场。
清晨,城市尚未苏醒,她己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练地打开恒温恒湿系统,空气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樟木与旧时光混合的安宁味道。
上午十点整,门被敲响了。
来人是常客李先生,一位痴迷于收集古物的富商。
他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而是神情郑重地捧着一个深褐色樟木盒,身后跟着一脸不耐烦的年轻助理。
“苏小姐。”
李先生的声音有些发沉,“这张琴,叫‘松风’,乡下土堆里刨出来的残件。
你看看,面板开裂,徽位错移,连音槽都快被虫蛀空了。”
他将盒子放在工作台上,小心翼翼地推开盖子。
一股混合着泥土与朽木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别馆里那些老师傅,没人敢动。
他们说这琴邪性,朽得快成一把烂木头了,偏偏……”李先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它有‘呼吸感’。
苏小姐,我知道这话说出来玄乎,你不信也无妨。
可我听老辈人讲过,有些老物件,修着修着,就‘活’了。”
苏晚的目光落在琴上,没有立刻接话。
那是一张通体焦黑的古琴,裂纹如蛛网般密布,琴弦早己断绝,像一具被遗弃了千百年的骸骨。
她伸出手,准备接过盒子。
就在指尖触碰到盒沿的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顺着皮肤窜了上来。
不是木头的温润,也不是死物的冰冷,而是一种……极细微的、隔着厚重樟木都无法完全隔绝的,类似心跳的震颤。
一下,又一下,微弱,却执拗。
苏晚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点头,将盒子接了过来。
她身后的陈助理撇了撇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一张破琴罢了,神神叨叨的。
李总,我看就是朽木里生了虫,才会震。”
李先生只是微笑,并不反驳。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古琴,像是与一位老友告别,临走前留下一句话:“苏小姐,别急着赶工。
它等了太久,不差这几日。”
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工作室里只剩下钟表的滴答声,和那微不可闻的、来自樟木盒里的震颤。
夜色渐深,苏晚独自一人留在工作室。
白天的异样感始终萦绕在她心头,让她无法安心入睡。
她决定连夜开始清理工作。
戴上护目镜和手套,她在无影灯下,将古琴小心翼翼地取出。
当冰冷的器械触碰到琴身时,那种心跳般的震颤似乎停歇了。
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也许,真是陈助理说的那样,只是虫蛀得厉害?
她定了定神,开始在显微镜下清理琴腹内壁的积尘。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的过程,需要用最柔软的毛刷,一点点剥离掉时间的尘埃。
就在她清理到龙池——也就是琴底的两个出音孔之一的下方时,刷头传来一丝异样的阻力。
她停下动作,调整显微镜的倍率。
只见在厚厚的积尘之下,一道极细的暗纹若隐若现。
那纹路并非雕刻,也非描画,形态如同一株蜿蜒的藤蔓,盘踞在琴腹深处。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从事修复工作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构造。
她换了一把更细软的羊毛刷,屏住呼吸,轻轻拂过那道暗纹。
就在刷毛触及纹路的一刹那,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暗纹竟幽幽泛起一层淡青色的光,如同深海里的水母,又像是雨林中的萤火,一闪即逝。
苏晚猛地首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
不是反光!
更不是眼花!
那光芒虽然短暂,却真实存在。
她死死地盯着那处暗纹,几秒钟后,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摘掉手套,将微凉的手掌,缓缓贴在了琴面上那片开裂最严重的区域。
闭上眼,凝神。
刹那间,一股巨大的信息流伴随着强烈的感官冲击,蛮横地撞进了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一片幽深不见天日的原始山林,巨大的蕨类植物遮天蔽日。
她“闻”到了雨后腐殖土混杂着松针的清苦气息,浓郁得仿佛能将人溺毙。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极轻,却无比清晰的脆响。
“咔——”那声音,仿佛是沉睡亿万年的种子终于破土,又像是新生儿的骨骼在悄然生长。
苏晚猛然抽回手,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一场深睡噩梦中挣脱。
幻觉?
是最近太累了吗?
她摇了摇头,起身想去倒杯水,视线却不经意间扫过工作台的角落。
那里放着一盆虎尾兰,因为她前阵子太忙疏于照顾,叶片早己枯黄萎靡,几乎没了生机。
可现在,就在那一片枯黄之中,一根嫩绿的新叶竟不知何时悄然抽出,叶尖还挂着一滴晶亮的露珠。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那根新叶,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一种违背自然规律的速度,缓缓向上攀长了半寸。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她僵硬地、一寸一寸地回过头,看向那张静静躺在手术台上的古琴。
在无影灯清冷的光线下,琴身一道最不起眼的裂缝里,正颤巍巍地探出一缕细如发丝的青藤。
它仿佛带着初生的好奇与胆怯,正缓缓蜷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又在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所取代——是好奇,是震撼,是身为修复师面对未知生命体的本能。
苏晚没有尖叫,也没有后退。
她缓缓蹲下身,与那缕比发丝还纤细的藤尖对视。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仿佛在与一个跨越了千古时光的灵魂交流。
几秒钟后,她站起身,从架子上取来给精密仪器加湿用的喷雾瓶,对着那缕青藤的旁边,轻轻洒了一圈细腻的水雾。
水汽氤氲,她听到自己用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轻柔的声音低声说:“你饿了吗?”
那根细细的藤丝,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轻轻颤了颤,而后朝着水汽最浓郁的方向,微微倾斜。
苏晚望着它,心脏狂跳,一个颠覆她所有认知的事实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这张琴,不是等待修复的死物,而是一个沉睡着古老生命的……容器。
而她,无意间成了那个唤醒它的人。
工作室的灯,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发出“滋啦”的轻响。
窗外,不知何时,风声悄然止息,远处的城市灯火仿佛也凝固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似乎都在为这间小小工作室里发生的奇迹,屏住了呼吸。
苏晚不知道这一夜会如何度过,更不知道,当明天清晨的阳光再次照进这间工作室时,她将要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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