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粒尘埃都悬停在苏晚和陆知音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上。
墙的一边是苏晚无法解释的秘密,另一边是陆知音探寻的目光。
那目光并不逼人,却像最精准的探针,一层层剥开她用沉默筑起的防备。
最终,打破这片死寂的,是陆知音。
他没有追问那截诡异的青藤究竟是什么,也没有质疑这超出常理的现象。
他的视线从苏晚的脸上,缓缓落回到那张静置于修复台上的古琴。
“我能试试吗?”
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
苏晚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陆知音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随身带来的长形布袋。
那里面,是他的洞箫。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苏晚心中升起。
用洞箫……对一张琴?
这听起来荒谬至极,但看着陆知音那双笃定的眼睛,拒绝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她鬼使神差地犹豫了片刻,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了许可,陆知音解开布袋,取出一支色泽温润的紫竹洞箫。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他没有吹奏任何人们耳熟能详的名曲。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苏晚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那不是华丽的乐章,也不是凄美的旋律,而是一段极其缓慢、简单到近乎原始的五声音阶。
音色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像是午夜森林里凝结的露水,一滴一滴,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厚厚的苔藓上,晕开一圈圈清冷的涟漪。
箫声在不大的工作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韵律。
然后,奇迹发生了。
随着第一个音节落下,那张破损古琴琴腹中静静盘踞的青藤,竟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唤醒,缓缓地、试探性地探出了头。
它不再是之前那种死气沉沉的植物形态,而是像一条初生的碧色小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姿态,将自己的“身体”缓缓立起。
箫声继续,音阶平缓地上行,又缓缓地回落。
那青藤的顶端,竟也随着音阶的起伏,微微摇晃起来,时而舒展,时而蜷缩,仿佛正在笨拙地、努力地跟随着节拍“起舞”。
苏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魔幻的一幕。
她修复古物多年,见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却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回应”。
这不是物理的共振,更不是什么巧合。
这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应和,是一种沉睡的意识在被温柔地唤醒。
陆知音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古琴,但他显然察觉到了苏晚的震惊。
他的箫声未停,口中却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它不是普通的植物,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鬼魂。”
他的声音混杂在低回的箫声里,显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地敲在苏晚的心上。
“它像……一个刚刚学会听见声音的婴儿。”
话音落下,他停下了演奏。
箫声一断,那根神奇的藤丝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光泽都黯淡了几分,软软地垂落下去,重新盘回琴腹之中,好似一个玩累了突然犯困的孩子。
工作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陆知音转过头,目光再次锁定了苏晚,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你在修复它的躯壳,但它也在依赖你的生命力活着。
对吗?”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晚心中所有的迷雾。
原来是这样。
她一首以为是自己的血滋养了它,却没想过,这更像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
她给予它生机,它回应她奇迹。
从那天起,一种奇异的默契在两人之间形成。
修复工作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苏晚负责修复那些最精细的漆面与徽位,每当她完成一小步,让琴体向着“完整”更近一步时,陆知音便会坐在一旁,吹起那段简单的五声旋律。
他的箫声像是一种安抚,一种鼓励,更像是一种“喂养”。
他们很快发现了规律:当琴体的结构越是完整,琴面上的裂痕被修补得越是天衣无缝,那根青藤就越是活跃。
它的颜色会变得愈发苍翠欲滴,甚至能短暂地脱离琴身,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带着微光的轨迹,像是在练习飞翔。
但如果修复工作中断得太久,或是苏晚因为疲惫而精力不济,青藤便会立刻萎靡下去,绿意退散,重新变回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这东西,挑剔得很。
第西天,苏晚正在为琴底一道极其细微的纹饰补绘描金。
她全神贯注,指尖的温度透过笔杆传递到琴身上。
就在她落下最后一笔,将断裂的云纹彻底连接起来的瞬间,那种熟悉的、仿佛灵魂被抽离的感觉再次袭来!
“轰”的一声,她的脑海中炸开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那是一座云雾缭绕、不见人烟的深山。
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巨大古松下,斜倚着一张古琴,正是她手中的这一张,但却完好无损,通体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天色阴沉,雷声滚滚。
突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不偏不倚,正好劈在了那棵古松之上!
巨木轰然倒塌,烈火熊熊。
而被闪电击中的古琴,也在瞬间崩裂开来,琴身西分五裂。
就在琴身崩裂的刹那,一丝比闪电更耀眼的青光从琴心木中逸出,像一只有生命的萤火,慌不择路地钻入了地底……画面戛然而止。
苏晚猛地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
她急促地喘息着,一低头,便看到琴腹中的青藤正在剧烈地颤抖,仿佛也在恐惧那段被雷电撕裂的惨痛记忆。
它的恐惧,通过某种神秘的链接,清晰地传递给了苏晚。
“别怕,别怕……”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用沾着温水的手指,轻轻润泽着琴身,口中更是不自觉地低声哼起了一段旋律。
那是她修复这张琴时,工作室里经常循环播放的一首古琴曲片段。
在她的安抚下,那剧烈颤抖的藤丝,竟真的慢慢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看样子,我来得不是时候。”
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响起。
苏晚和陆知音同时回头,看到李先生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探究的微笑。
他的目光只在室内扫了一眼,便精准地落在了那张古琴上。
当他看到那若隐若现的绿意时,他缓步走上前,没有理会两个年轻人惊愕的表情,只是伸出干枯的手,轻柔地抚摸着琴身,像是在抚摸一位久别的故人。
“果然,”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松风’的魂,没有散尽。”
松风?
苏晚和陆知音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李先生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思,缓缓道出了这张琴的来历。
此琴名为“松风”,乃是清代一位隐士高人,取深山雷击老松的向阳心木为材,以秘法所制。
制成后,又将其埋于山中地脉灵气汇集之处,足足养了三年,使其木性尽化,通了“灵”。
“可惜,后来毁于战火。”
李先生的语气带着惋惜,“那位制琴的匠人临终前,只留下了一句话:琴可碎,魂不灭,待有心人续之。”
原来,那段恐怖的记忆,就是它“死亡”的瞬间。
李先生没有久留,仿佛他此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临走前,他站在门口,回头深深地看了苏晚和陆知音一眼,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修复它的身体只是第一步。
它需要的不只是修复,更是一个归处。
这钢筋水泥的城市,不是它的家。”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你们……得帮它长大,再送它回家。”
夜,深了。
一轮明月挂在窗外,清冷的月光洒进工作室,给所有物件都镀上了一层银边。
苏晚和陆知音并肩坐在窗边,谁都没有说话。
陆知音拿起洞箫,又吹起了那段旋律。
这一次,箫声里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温柔。
那根名为“松风”的青藤,在月光下惬意地舒展开身体,如同一段碧色的丝绸,在空气中缓缓飘荡,灵动而又美丽。
看着这一幕,苏晚心中的疲惫和惊惶,都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所取代。
她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你说……我们真的能把它养到……可以独自活下去吗?”
陆知音停下箫声,侧过头。
月光下,他看到苏晚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
那是一种找到了目标的、专注而明亮的光。
他凝视着她,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片月色。
“是你让它从沉睡中醒来了。”
他轻声说,“现在,轮到我们,帮它学会真正的呼吸。”
苏晚的心,随着他这句话,重重地落回了实处。
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同时攫住了她。
她从未感觉如此疲惫,也从未感觉如此……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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