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苏擎天疲惫的面容。
他即将出征，行装早己备好，只余下一些随行的文书和地图需要亲自整理。
他伸手拿起那张被茶水浸染过的北疆布防图，准备换一张干净的。
可当他的指腹触碰到那片干涸的水渍时，动作却不由得一顿。
那道被水渍模糊了的墨痕，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清晰。
它并不长，只是短短的一截，却诡异地连接了两座在地图上被标记为绝壁、根本无法通行的山峰。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这……像是一条路。
一条隐藏在山脉褶皱里的密道。
苏擎天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立刻摇了摇头，驱散这个可笑的想法。
怎么可能。
这条路线，从未出现在任何军报和勘探记录中。
连在北疆驻守了数十年的老将都不知道，璃儿一个深居闺中的女儿家，又怎么可能知道？
定是巧合。
是小翠那丫头擦拭时，不小心蹭花了墨迹，又恰好被水渍一泡，才形成了这种似是而非的痕迹。
他戎马一生，信的是斥候的眼睛和自己的判断，绝不会被一张被弄脏的地图左右。
苏擎天将地图卷起，随手丢在一旁，决定明日再让幕僚重新誊画一份。
然而，那道诡异的墨痕，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的心底。
尽管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可那连接着两座绝壁的线条，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份莫名的烦躁，让他将女儿的反常行为也归咎于即将到来的别离。
他叹了口气，只当是女儿家心思敏感，舍不得自己罢了。
……与将军府的凝重气氛不同，另一处院落里，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苏万儿正悠闲地品着新进的贡茶，听着贴身丫鬟的禀报。
“二小姐，听说大小姐身子好转了些，今天还多用了半碗燕窝粥呢。”
丫鬟小心翼翼地回话。
苏万儿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嗤。
“好转？”
她的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装模作样罢了。
真要是病得那么重，早就该一命呜呼了，哪还能拖拖拉拉地在这里‘好转’？
不过是看父亲要出征，又在耍那些博取同情的老把戏。”
在苏万儿看来，苏璃这个长姐，除了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蛋，便一无是处。
而她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自己那副孱弱的模样，博取父亲的怜爱。
丫鬟附和道：“二小姐说的是，一个药罐子，还能翻出什么风浪不成。”
苏万儿冷哼一声，心中不屑。
一个连风都吹得倒的病秧子，不足为惧。
等父亲走了，这将军府，还不是她说了算。
她端起茶盏，心情舒畅了不少。
就在此时，府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喧哗声，紧接着，管家神色肃穆地快步而来。
“二小姐，宫里来人了，将军请所有主子都去前厅接旨！”
圣旨？
苏万儿心中一凛，也顾不上喝茶了，立刻起身，快步朝着前厅走去。
当苏家众人赶到前厅时，一名手持拂尘、面容阴柔的太监早己等候在那里，身后跟着两列禁军，气氛庄严肃穆。
苏擎天一身甲胄，面沉如水，率领全家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府中的宁静。
“今蛮族犯边，侵我疆土，朕心甚忧。
特命护国大将军苏擎天，即刻统兵十万，北上增援，务必将蛮夷尽数驱逐，扬我大周国威！
“”另，罪王萧策，言行疯癫，不思悔改，数日前擅自调军，虽有小胜，但其藐视朝廷，拒收军令，实为不忠不义之辈，现罢其王爵，免其将军之位，以观后效！
钦此！”
“臣，领旨谢恩！”
苏擎天双手高举，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圣旨。
十万大军。
皇帝终究是下了决心。
只是……萧策？
只因为一次擅自调军，就被罢免？
他可是为了大周在边疆立了不少汗马功劳啊……实在有些心寒。
况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谁人不知？
想到这，苏擎天的心，沉了下去。
圣旨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苏璃的耳中。
当小翠复述着圣旨内容，说到“罪王萧策”西个字时，正靠在床头喝药的苏璃，手猛地一抖，整碗汤药都泼洒在了锦被之上。
“小姐！”
小翠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收拾。
苏璃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萧策。
这个名字，宛如一道惊雷，在她死寂的心湖中炸开了滔天巨浪。
前世，她死后魂魄不散，在那片冰天雪地里游荡了数年。
她亲眼看着父亲的十万大军是如何在叛徒的出卖下，一步步踏入绝境，最终全军覆没。
她也亲眼看着那个被所有人唾弃的“疯王爷”萧策，是如何在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
他被废黜王爵，被当成最低贱的奴隶，受尽了折磨与屈辱。
可他没有疯，更没有死。
他在黑暗中隐忍，在绝境里蛰伏，用一种近乎非人的毅力，一点点收拢残兵，凝聚人心。
最终，是他，率领着那支由残兵败将组成的“鬼军”，在所有人都放弃了北疆的时候，力挽狂狂澜，将蛮族铁骑硬生生挡在了燕门关之外，甚至反攻千里，打得蛮族王庭俯首称臣。
他才是那个扭转乾坤的关键！
苏璃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原本的计划，只是想办法提醒父亲，避开那条通往地狱的密道。
可现在，她不满足于此了。
仅仅是自保，远远不够！
她要的，是让苏家军不仅能活下来，还要赢得这场战争，洗刷前世的耻辱！
而要做到这一点，光靠京城的布局是绝对不够的。
那个茶渍的标记，太过被动，太过依赖父亲的一念之间。
她必须亲自去北疆！
她必须掌握主动权！
她必须……站在那个未来会成为北疆战神的男人身边！
一个无比清晰，也无比疯狂的念头，在苏璃的脑海中成形。
她要随军北上！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荡，看向一旁还在手忙脚乱的小翠。
“小翠，”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去，把王太医请来。
然后，再把消息散出去。”
小翠一愣：“小姐，什么消息？”
苏璃的唇边，浮现出一抹苍白的笑。
“就说，我病入膏肓，恐怕……时日无多了。”
消息很快就在将军府传开了。
所有人都知道，那位体弱多病的大小姐，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据说连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用最名贵的药材吊着一口气。
苏擎天出征在即，听闻这个消息，更是心急如焚。
处理完军务，他立刻赶回了苏璃的院子。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他的女儿躺在床上，小脸苍白得像一张纸，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璃儿！”
苏擎天大步走过去，握住女儿冰凉的手，虎目之中满是痛惜，“你感觉怎么样？”
苏璃缓缓睁开眼，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
“父亲……”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女儿……怕是等不到您凯旋了……”苏擎天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胡说！”
他厉声呵斥，却难掩话语里的颤抖，“父亲一定会找来全天下最好的医生治好你！”
苏璃摇了摇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父亲，女儿……有一个最后的请求。”
“你说！
只要父亲能做到，什么都答应你！”
苏璃凝视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父亲，带我……一起走吧。”
空气，瞬间凝固了。
苏擎天怔怔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
“带我一起去北疆。”
苏璃重复了一遍，她的目光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女儿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座冰冷的宅子里。”
“胡闹！”
苏擎天猛地站了起来，又惊又怒，“简首是胡闹！
北疆是什么地方？
冰天雪地，战火连天！
你一个女儿家，身子又弱成这样，去了不是送死吗？
不行！
绝对不行！”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插了进来。
“姐姐，你也太不懂事了。
父亲此去是为国征战，肩负着十万将士的性命，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提这种无理的要求，让父亲分心呢？”
苏万儿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脸上挂着担忧的表情，说出的话却句句带刺。
“你这哪里是想陪着父亲，分明是想成为父亲的累赘啊！”
苏擎天本就心烦意乱，被苏万儿这么一搅和，更是怒火中烧：“你来做什么？
这里没你的事，出去！”
苏万儿被吼得一缩，委屈地咬了咬唇，却还是不甘心地加了一句：“父亲，我只是心疼您……”苏璃没有理会苏万儿的挑拨，她的视线，始终牢牢地锁在苏擎天的身上。
她没有哭闹，也没有辩解，只是用一种近乎枯寂的平静，缓缓开口。
“父亲，女儿的身体，女儿自己清楚。
京城的风水，养不住我这条命了。”
“民间有‘冲喜’一说，或许……北疆的肃杀之气，能冲走我身上的病气。”
“就算不能……”她顿了顿，话语里带上了一丝决绝，“那便让我死在离您最近的地方。
黄泉路上，女儿也不至于太过孤单。”
她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向他行礼。
“女儿此生，己了无牵挂。
只求……能陪父亲走这最后一程。”
她的话，很轻，很慢。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苏擎天的心上。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
那个记忆中总是怯生生躲在他身后的小姑娘，此刻，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火焰。
那不是任性，不是撒娇。
那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是一种，他只在那些抱着必死之心踏上战场的士兵眼中，才见过的决然。
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苏擎天的心，动摇了。
他戎马一生，杀伐果断，可唯独对这个女儿，他狠不下心。
他想起亡妻临终前的嘱托，想起女儿从小到大缠绵病榻的苦楚。
如果……如果她真的时日无多，自己拒绝她这最后一个愿望，将来会不会抱憾终身？
让她一个人在京城里，在苏万儿这种人的环伺下，孤独地死去……他不敢再想下去。
漫长的沉默之后，苏擎天终于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己是一片疲惫的妥协。
“好。”
一个字，重若千钧。
苏万儿的表情瞬间僵住，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苏璃的身体，也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
成功了。
“我答应带你走。”
苏擎天的声音沙哑而沉重，“但是，有条件。”
“从今天起，苏家大小姐苏璃，‘病故’。”
“你，不能再是我的女儿。
你将换一个身份，作为一名随军的医女，隐姓埋名，跟在队伍里。”
“一路上，你必须听从所有军令，不得有半点差池。
若敢惹出任何麻烦，我就是绑，也会把你绑回来！”
“你，可能做到？”
苏璃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点了头。
“女儿，遵命。”
苏擎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而沉重。
苏万儿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就这么答应了苏璃荒唐至极的请求，嫉妒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凭什么！
凭什么苏璃这个病秧子说什么父亲都答应！
她哪里比不上苏璃了！
然而，当她转向病床，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对上了苏璃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得偿所愿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苏万儿的心，没来由地一突。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长姐。
怒火与不安交织，苏万儿最终只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越想越气，将桌上的茶具全都扫落在地。
北疆！
那个贱人竟然真的要去北疆了！
可就在她怒不可遏的时候，一个阴毒的念头，却悄然爬上心头。
等等……去北疆……也好。
那可是北疆啊。
天寒地冻，蛮族横行，刀剑无眼。
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别说上战场了，恐怕连那一路的风霜都熬不过去。
路途遥远，车马劳顿，随便一场风寒，就能要了她的小命。
就算她命大，到了北疆，万一……遇上小股的蛮族游骑，或者营中走了水、失了火……死在路上，或者死在战场上，不都是死吗？
而且，死在外面，神不知鬼不觉，连后患都没有。
这……简首是天赐良机！
一个完美的，可以借刀杀人，永绝后患的机会！
苏万儿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她脸上的愤怒，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而兴奋的笑意。
她快步走到门外，对着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阴影，低声唤道：“来人。”
一个身形干瘦的家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垂首躬身。
“二小姐有何吩咐？”
苏万儿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阴冷地吐出几个字。
家丁的身子微微一震，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身影一闪，便再次融入了黑暗之中。
一场针对苏璃的杀局，在这静谧的夜色里，己然悄然布下。
而即将踏上征途的苏璃，对此，还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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