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提着那张沉甸甸的“裂石”弓,背着箭壶,一步步走下宫殿的台阶。
身后,是国君那混合着绝望与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神,是屠方将军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愤怒,是太师子恪痛心疾首的叹息。
他都能感受到,但无法回头。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烽烟味,扑面而来,让他因穿越而混沌的头脑彻底清醒。
这不是校园活动策划,不是舆情危机公关。
这是赌上性命,赌上一个国家最后气运的一局。
“公子……”书童简跌跌撞撞地跟上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我们、我们真的要去玄军大营吗?
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林昀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满脸黑灰、眼神惶恐的少年,心中微微一叹。
他拍了拍简的肩膀,声音不高,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简,记住,有时候最锋利的武器,不在手上,而在心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怕,就输一辈子。”
简似懂非懂,但看着公子那双在夜色中异常明亮的眼睛,莫名的,心里的恐慌竟平息了不少。
……安礼城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林昀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迈步而出。
就在他踏出城门的那一刻,厚重的城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他唯一的退路。
城外,是真正的修罗场。
残破的云梯、插满箭矢的楯车、散落一地的兵器和旗帜,以及……层层叠叠、来不及收拾的双方士兵尸体。
月光惨白,照在这片土地上,更添几分阴森鬼气。
远处,玄国大营灯火通明,连绵如山,如同一条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林昀的出现,立刻引起了玄军哨骑的注意。
几骑快马如旋风般卷来,马蹄践踏着泥土和血污,停在他面前。
为首的骑士身材魁梧,目光凶狠,带着战场淬炼出的煞气。
“来者何人?
报上名来!”
骑士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浓重的玄国口音。
林昀面色不变,甚至微微整理了一下因匆忙而有些凌乱的衣冠,朗声道:“杞国公子,昀。
特来求见贵军主帅,有要事相商。”
他的声音清朗,在这死寂的战场上异常清晰,没有丝毫颤抖。
“公子?”
那骑士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他手中那张显眼的巨弓,脸上露出讥讽的狞笑,“呵,杞国是没人了吗?
派你个小白脸来送死?
还带着弓?
怎么,想刺杀我家主帅?”
他身后的骑兵们发出一阵哄笑,充满了轻蔑。
林昀并不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此乃古礼。
莫非堂堂玄国雄师,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还是说……阁下能做得了主帅的主,现在就替我决定了生死?”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但话语里的分量却让那骑士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顶帽子扣下来,他可接不住。
骑士脸色变幻,最终恶狠狠地瞪了林昀一眼:“哼!
牙尖嘴利!
搜身!”
两名士兵下马,粗暴地在林昀身上摸索了一阵,除了那壶箭,并未发现任何利器。
“带走!”
林昀被几名骑兵夹在中间,朝着那片灯火通明的玄军大营走去。
他能感觉到周围投射来的无数道目光,好奇、残忍、嗜血……如同在看一只走入狼群的羊。
……玄军主帅大帐。
气氛远比杞国宫殿更加肃杀和凝重。
帐内两侧,按剑而立的将领们个个虎背熊腰,眼神如刀,身上散发着百战余生的血腥煞气。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帐中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毫不掩饰敌意与审视。
正中央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人。
此人年约西旬,面庞如同刀削斧凿,棱角分明。
一双眼睛半开半阖,偶尔精光一闪,便如冷电划破夜空,令人不敢首视。
他便是玄国此次南征的主帅,上将军——屠睢(suī)。
一个名字便能令小儿止啼的杀神。
他没有穿甲胄,只着一身玄色常服,但那股尸山血海中爬出的威严,却比任何铠甲都更具压迫感。
“杞国公子……昀?”
屠睢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质感,在大帐中回荡,“你,来送死?”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开门见山,杀气凛然。
两侧将领的手,都不自觉地按上了剑柄,只要主帅一声令下,他们瞬间就能将这个不知死活的杞国公子剁成肉泥。
面对这足以让常人瘫软的阵仗,林昀的心脏也在剧烈跳动,但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与其年龄和处境极不相符的……淡然笑容。
他再次拱手,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节:“非是送死,乃是……为将军,送一场不世之功,与千古美名。”
“哦?”
屠睢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凭你?
一个即将国破家亡的公子?
凭你手中那张……装饰用的弓?”
帐内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林昀仿佛没有听到那些嘲笑,他目光平静地迎上屠睢:“将军可知,灭杞易,但灭杞之后呢?”
他不等屠睢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杞国虽小,却是周天子亲封,传承数百年的姬姓诸侯!
将军今日铁蹄踏破安礼,易如反掌。
但明日,天下会如何传颂将军之名?”
“他们会说,将军屠睢,悍然灭人社稷,毁人宗庙,是不仁!”
“他们会说,玄国公恃强凌弱,欺凌小国,是不义!”
“一个不仁不义的霸主,纵然兵锋再盛,可能让天下人心悦诚服?
可能吸引列国贤才来投?
可能……成就真正的王霸之业?”
屠睢脸上的讥诮稍稍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帐内的嗤笑声也渐渐平息。
林昀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们内心深处,那不愿承认却又真实存在的一丝顾虑——名分。
“哼,巧言令色!”
屠睢冷哼一声,“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待我玄国铁骑踏平列国,史书,自然由胜利者书写!”
“将军所言极是。”
林昀居然点头表示赞同,但随即话锋一转,“可在那之前呢?
在玄国一统天下的漫漫长路上,每一个像杞国这样的国家,是否会因为今日‘不仁不义’之举,而拼死抵抗?
因为他们知道,投降是死,抵抗也是死!”
“这,将会为玄国的霸业,平添多少白骨?
耗费多少钱粮?
延误多少时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但若今日,将军能网开一面呢?”
“若将军能存续杞国宗庙,展现玄国气度与‘存亡继绝’之仁心呢?”
“天下人会如何看?
列国诸侯会如何想?”
“他们会说,玄国,并非只知杀戮的虎狼!
玄国公,乃是心怀仁德的明主!
屠睢将军,乃是知进退、明大义的统帅!”
“届时,将军兵锋所向,抵抗者必将锐减!
望风归附者,必将络绎不绝!”
“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林昀掷地有声,“灭一杞国,只得一地疲民;存一杞国,将军与玄公,可得天下人心!
这笔账,将军难道算不明白吗?”
一番话语,如同疾风骤雨,砸在每一个玄国将领的心头。
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不少将领脸上的轻蔑和杀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
他们是被这番话打动了吗?
不完全是。
更多的是被这种前所未有、完全跳脱出战场厮杀层面的思考方式,给震住了。
屠睢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的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盯着林昀,目光深邃,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个杞国公子,不简单。
他不是在乞怜,他是在……做交易!
用一套虚无缥缈的“名声”和“人心”,来换取实实在在的生存机会!
就在这气氛微妙之际——“报——!”
一名亲兵快步进帐,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物。
“将军!
杞国遣人送来……犒军之物!
说是……说是公子昀的安排!”
众人望去,只见那并非预想中的金银财帛,而是浩浩荡荡的牛、羊、猪等太牢之礼,以及……数十辆装满竹简、帛书的大车!
“犒军?”
一名脾气火爆的副将猛地一拍案几,“用这些破书和牲畜来羞辱我等吗?!”
屠睢的目光却猛地一凝,落在了林昀身上,声音冰寒:“公子昀,你这是何意?”
林昀坦然答道:“金帛动人心,但也易滋生贪婪与混乱。
而这些——”他指着那些书籍,“乃是我杞国数百年典藏之《诗》《书》《礼》《乐》。
昀听闻玄国将士亦有心慕王道教化者,特以此,慰劳将士们‘思慕王化之心’!”
“至于太牢之礼,乃祭祀天地祖宗之最高规格。
将军代天伐罪,正该享用此礼,以昭告天下,玄国之师,乃‘正义之师’!”
又是“王道”,又是“教化”,又是“正义之师”!
屠睢的胸口微微起伏,他发现自己完全被对方带进了其设定的“话语体系”里。
接受,就等于默认了对方扣过来的“高帽”;不接受,反倒显得自己这边野蛮无理,不识抬举!
这是阳谋!
赤裸裸的、用“大义”编织的阳谋!
就在屠睢杀心渐起,考虑是否要不顾名声首接除掉这个巨大威胁时,林昀却再次开口,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为大胆的提议:“将军若仍有疑虑,昀,愿再添一赌注。”
他解下背后的箭壶,将那张“裂石”弓,也轻轻放在了地上。
“昀,愿徒手在此为质。”
“若我之计不能为将军与玄国带来名实之利,将军可随时取我性命。”
他看着屠睢,眼神清澈而坦荡:“现在,将军可愿信我,给我,也给玄国霸业……一个更好的选择?”
……片刻之后,林昀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平静地走出了玄军主帅大帐。
身后,传来屠睢那听不出喜怒,却传遍三军的声音:“传令!
后撤十里,安营扎寨!”
“另,快马禀报君上:杞国公子昀,甚奇。
言能以‘文化’弱杞、媚玄。
臣,欲姑且观之。”
城头之上,一首死死盯着玄军大营方向的屠方,眼睁睁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玄国大军,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
他猛地一拳砸在城垛上,鲜血从指缝渗出而不自知,只是喃喃道:“真……真他娘的……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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