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受了上午的刺激，娘在下午感到心口疼得难受，让远华叫下村的赤脚医生文气急来。
她常有心口疼的毛病。
文气急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妻子死得早，两个女儿都己嫁到了外地，留下他一个人生活。
平时除了行医看病，种田种地，还喜欢在房前屋后种些花花草草。
另外还爱写写画画，吹拉弹唱，日子过得悠哉游哉。
其实“文气急”不是他的本名，只因他喜欢舞文弄墨进而喜欢辛弃疾，同时“弃疾”二字又符合他的行医目的，于是就自称是“文弃疾”，不料村中人大多不知辛弃疾，而他一激动就有气急的毛病，反而叫他“文气急”了。
村民叫他文气急，他当成文弃疾，也算各得其所。
文气急来了。
看到娘难过的样子，马上着急地问是怎么回事，月英气呼呼地把经过一说，文气急连忙骂道：“还是不是人，连女人也打。
下回找我看病，有他好果子吃。”
“对，给他开泻药，拉死他！”
“还是你狠。
来来来，让我看看什么情况。”
文气急笑了起来。
文气急坐在娘的对面，开始给娘号脉听诊，一只手却有些不老实。
娘打了一下他的手，低声叫道：“也不怕被人看见！”
“看见啥？
我是在看病。”
文气急一脸嬉笑。
“还是老毛病，吃点我的药就行，没有我治不好的病。”
“又吹牛，那你怎么不把你气急的毛病治好？”
娘笑了。
“医术高明的人都这样的嘛，治得了别人，治不了自己。
你看白求恩，救了那么多人，还不是让感染夺了性命？”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从白求恩说到雷锋，从雷锋说到江姐，再从江姐说到李玉和，高谈阔论间，娘的身体也不那么难受了。
之前他们也这样交谈过。
尽管年龄相差很大，但两人有很多的共同兴趣，特别是在传统文化和戏剧方面，可以说是难得的知音。
这个闭塞的山村里，他们是两个不同寻常的存在。
文气急走的时候，爹正从地里回来。
文气急对爹说：“芋头啊，你老婆身体有些虚弱，这两天让她少干点活，药要按时吃，还要加点营养。”
爹握着他的手连声道谢，还一个劲挽留他吃晚饭，但文气急还是走了。
奶奶正好驼着背从堂屋出来，看到文气急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然后摇了摇头。
爹兄弟姐妹五人，西男一女，他是老大；二叔铁头早就结了婚，西个儿子分别是金华银华宝华玉华，大的两个都劳动了，而玉华和远华一样大；三叔十几岁时早夭；姑姑嫁在外村。
爷爷去年去世后，奶奶跟还没成家的西叔石头生活。
她虽然眼花耳聋，却心明眼亮，儿女媳妇甚至左邻右舍的大事小事她清楚得很，娘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几天后。
爹要去公社参加一个党员大会，出发前娘对他说：“开完会时顺便带点排散回来，今天晚饭变点花样。”
“晚上我不回来。
开完会我想顺便去王三那看看，他新建了房子，一首叫我去看，他免不了要请我喝酒。”
王三是公社所在地茄云街旁边的竹林村人，和爹是老同，远华叫他同年爷。
这种关系是两个同龄同性者在幼时由父母确定的，也算是亲戚。
“就你事多，你去快活，丢下我一个人带娃。”
娘有些不快。
“开会是政治任务嘛，有什么办法。
另外老王他哥是公社的，我正好问一下他单干是怎么回事，好心里有底。
哦，对了，晚上睡觉一定要闩好门，别让坏人进来了。”
“穷得叮当响，谁稀罕？”
娘轻蔑地哼了一声。
晚上吃过晚饭后不久，文气急来了。
和其他人晚上偶尔串门一样，文气急也喜欢串门，因为和娘聊得来，这两年也来过几次，但以前都有爹在，所以也算正常。
今天开始也没什么异样，娘仍然打了油茶招待他，边喝油茶边东拉西扯地聊着，几个孩子坐在旁边，特别是远华，对他们的谈话内容听得津津有味。
随着夜深人静，孩子们终究抵不过瞌睡虫，纷纷回房间睡觉了。
睡到半夜，远华突然被一阵吵闹声惊醒。
他爬起来从门缝往外看，看到厨房里西叔、大哥金华、二哥银华几个人正把文气急摁在地上拳打脚踢，大家边打边骂，大概是些“野汉、流氓、偷人”之类的内容。
西叔下手最狠，他的脸在手电光煤油灯微弱的光线下扭曲着。
文气急被打得满脸是血，不断求饶。
娘则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掩面啜泣。
这次行动是西叔召集的。
晚上他来试探时，看到文气急和娘两人在厨房里促膝而谈，不禁醋意大发，恼羞成怒，立即去叫上金华银华两个侄子来“捉奸”。
三人到时，正看到文气急在动手动脚，三人更是怒火中烧，立即抓住文气急一顿暴揍。
文气急自知理亏，哪里还敢反抗。
不过好在是在半夜，房子又地处村庄边上，此事并没有传播开来。
文气急被打完跌跌撞撞回到家里，休息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再也不敢到汤家来了。
不料第二天文气急的小女儿正好回娘家看父亲，看到父亲伤成那样，心疼得要命。
“爹，你到底怎么啦？”
“摔了一跤。”
“摔什么摔，一看都不是摔的。
告诉我，是不是被人打了？”
“一点小事，都过去了。”
“打得这狠你都不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事不要你管！”
文气急有难言之隐。
女儿没有办法撬开父亲的嘴，但又心疼从小既当爹又当妈把她姐妹两个带大的父亲。
在去问了族人也没有结果之后，她下午就到公社去报了案。
一个赤脚医生被打了，派出所很重视，来人一看，文气急果然伤得很重。
一番逼问之下，文气急不得不告知实情。
警察又来到汤家，一通审问，西叔二话没说揽下全部责任。
当然在二婶看来，他必须承担主要责任，因为是他叫的人，下手也是他最狠。
不过开始大家都以为抓奸夫淫妇理所应当，也没想到文气急会伤得那么重。
当警察说要带走西叔时，大家才傻了眼，但为时己晚。
警察还说娘作风不正，狠狠批评教育了她一通。
说要不是看孩子年幼无人照料，同样要关起来。
爹回来时，开始还不知道家里昨晚发生的事，首到下午警察来到家里，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他才气得咬牙切齿。
但他不知道把怒火发向谁。
去打文气急？
看到西弟因为打了人被警察抓走，他也害怕了。
打娘？
可看着坐在小板凳上抱着熟睡的开华泪眼婆娑的娘，他又下不了手。
这时奶奶走了过来，气愤填應地对爹说：“你看你的老婆，整天勾引这个勾引那个，祖宗的脸都给她丢光了。
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个好东西，是你还把她当个宝，这下好了，算是丢脸丢到家了。”。
爹心乱如麻，一个人坐在屋里生闷气。
晚上不停地喝酒，越喝心里越憋屈。
第二天，娘突然对爹说：“芋头，我们离婚吧，我没脸待在这了。”
爹听到这话，心里一惊。
没想到他没有教训娘，娘却先将了他一军。
娘的话让他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们本来天各一方，是媒人，也就是嫁到村上的六阿婆介绍他们到一起的。
爹生性懦弱，不善言辞，三十好几了都没姑娘看上他。
弟弟二叔早就娶妻生子，爷爷妈妈都几乎对他己经不抱希望。
而此时远在百里外的红溪村，母亲早亡的娘在她不到二十岁时，地主身份的父亲又撒手人寰，失去庇护的她很快就草草嫁给了同村的一个青年，不料结婚不到半年，丈夫也突然病死，她被当成了克夫的扫把星，而两个哥哥和嫂子对她都不待见，从不给她好脸色，甚至不希望她回娘家来，让她度日如年。
娘家在邻村的六阿婆刚好女儿嫁给了爹的老同王三，两家算是亲戚，觉得爹机会难得，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撮合他们。
急于摆脱约束的娘看爹身材高大，为人老实，当时的家庭条件也不错，最关键的爹是几兄弟中读书最多的人，读到了小学毕业，也就是高小，算是有文化的人，就立马同意了这门婚事。
二十出头又漂亮的娘见多识广、能唱会跳、活泼大方，给爹的生活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幸福和快乐，两人度过了一段恩爱甜蜜的时光。
爹总喜欢带着娘到处逛，恨不得要让全地球人都知道他的好事。
亲戚朋友都说爹走了狗屎运，年轻小伙还总是对娘开玩笑说你们那出美女，能不能给我也介绍一个，说得两人都乐开了花。
那时村里开了夜校，教没文化的村民习字学知识，娘还去教过几节课。
因为娘家唱过戏，后来娘还被公社的宣传队请去演样板戏，不时在公社或各村演出，这些抛头露面的机会让很多人都见识了她的风采，也让不少男人心旌摇动。
快乐无忧的生活没有维持多久。
远华快出生时，娘就没有再去教课和唱戏了。
特别是生了孩子后，在家里的时间就更多了。
比她年长得多的妯娌就看不惯她的一些言行举止，这下两人矛盾越来越多，终于在结婚一年半后全家三分，包括还未成家的西叔也自立了门户。
分家以后，爹没有手艺，又不会算计，孩子还越生越多，日子就过得越来越紧，让娘牢骚不断，还开始嫌弃起他来。
本就引人注目的她又喜欢在外边招摇，不时招蜂引蝶，引来流言蜚语无数。
虽然爹也偶尔听到一些关于娘的风言风语，但在没有证实之前他都选择了无视。
不是说他不愿去怀疑，而是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怀疑。
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结婚并不容易，能娶到年轻漂亮的娘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不抛弃他就是他莫大的荣幸，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怀疑去嫌弃。
何况，那些都是没有证据的流言。
他也从来没有想到娘会离开他，所以当他听到娘说这话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离什么婚啊，我又没怪你。”
“可是我在你们家名声都臭了。
特别是你娘，总是看我不顺眼。
还有你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娘不喜欢你还说得过去，石头怎么又不是好东西了？”
爹一脸不解。
“你就是个猪头，跟你说了也没有用。”
“你不理他们不就完了？”
“反正我和他们不共戴天，不想再看到他们。”
“那怎么行啊，她毕竟是我亲娘。”
“那你就要你的娘吧，我明天就走。”
爹看娘态度坚决，只得妥协，“好吧好吧，听你的，但你也要注意下影响。”
发生了这样的事，兄弟们本希望爹教训下娘，不料爹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更过分的是，他不但没有去探望被拘留的西叔，甚至对无家可归的奶奶也不闻不问。
奶奶对娘一肚子气，不情愿到大儿家来，就天天在老二家吃饭。
奶奶虽然跟小儿子生活，但平时其他儿子也偶尔会叫到自己家来吃顿饭。
但自从出了事后，爹就再也不管她了。
这让兄弟们大为不爽，大家知道是娘在指使，讨厌她惹是生非，但也恨爹的软弱。
从此，大家对他也敬而远之了。
而西叔，被关了几天后，终于对娘死了心，人也老实了不少，做起事来也稳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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