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桃花村是被鸡鸣犬吠唤醒的。
陈默起了个大早，用院里那口老井冰凉的井水抹了把脸，寒意激得他精神一振。
他换上了一身更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衫，看起来愈发像个二十年前的知识青年。
他今天的任务很“明确”——熟悉环境，尤其是他这位“妇女主任”未来的主要服务对象们。
村委会的大门还没开，他就蹲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早起下地的村民扛着锄头经过，遇到目光投来的，他就露出一个标准的、略带腼腆的笑容，点点头。
大多数村民只是好奇地看他两眼，低声议论着“那个拿锦旗的傻子主任”，便匆匆走开。
也有热情的。
“陈主任，吃早饭了没？
上我家吃点？”
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大婶招呼道。
陈默连忙摆手，笑容憨厚：“吃了吃了，谢谢婶子，我自己带了干粮。”
大婶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以及旁边石阶上放着的一个军用水壶，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
多实诚的娃啊，穷得连早饭都省了。
陈默不以为意，等村委会的门开了，他进去跟老村长报了个到，领了一叠泛黄的、关于妇女工作和计划生育的宣传材料——这东西现在基本属于历史文物了。
“小陈啊，”老村长吧嗒着旱烟，语重心长，“咱们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多是老人、孩子和妇女。
这妇女工作……说起来重要，做起来嘛，唉，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你……你先熟悉熟悉，别急。”
“哎，我明白，村长。”
陈默点头应着，态度恭顺，“我就到处走走，看看，了解了解情况。”
他拿着那叠材料，真的开始在村里“走走看看”了。
他走得很慢，目光似乎没有焦点，时而看看路边的野草，时而蹲下来捏捏田埂上的土，时而又对着一棵歪脖子树发呆。
在村民眼里，这行为就更显得怪异和……傻了。
“看，那就是新来的陈主任，好像在找蚂蚁窝呢？”
“别是这里有点问题吧？”
有人悄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陈默充耳不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的是土壤的墒情和成分，分辨的是草药的长势，观察的是村落布局的气流走向。
在他眼里，这看似平凡的村庄，一草一木都透着独特的信息。
走到村东头，他看见几个妇女正围着井台洗衣服，嘻嘻哈哈地说着家长里短。
他停下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脸上又挂起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
一个眼尖的妇女看见了他，笑声戛然而止，捅了捅旁边的同伴。
几个女人齐刷刷地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外。
陈默像是被这目光烫了一下，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快步走开了，背影甚至有点仓皇。
女人们在他身后爆发出一阵压低了的、却更显促狭的笑声。
“瞧他那样子，比大姑娘还害羞，咋当妇女主任哦？”
“就是，还妇科圣 傻子主任陈小郎呢，笑死个人了……”陈默拐过墙角，脸上的仓促和腼腆瞬间消失，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
他轻轻吁了口气，并非因为那些嘲笑，而是刚才匆匆一瞥，他己看出其中一个妇人面色隐隐泛青，唇色暗淡，是长期肝气郁结之象。
这村里，需要“疏导”的，看来不止是田地。
他继续晃悠，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子边缘，靠近后山的地方。
这里环境清幽，只有一栋看起来明显是新建不久、带着个小院的平房。
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甚至有点过于整齐，墙角还放着几个废弃的汽车轮胎，似乎是用来锻炼的。
陈默的目光在轮胎上停留了一瞬。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院门被从里面猛地拉开。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普通的军用背心，下身是迷彩长裤，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
她扎着利落的马尾辫，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运动完。
小麦色的皮肤，五官明丽，但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和……一丝极力隐藏的疲惫。
正是柳如烟。
她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瞬间就锁定了站在她院门外不远处的陈默。
“你谁啊？
鬼鬼祟祟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目光在陈默那身“文弱”的打扮和略显“呆滞”的脸上扫过，毫不掩饰其中的审视与……一丝轻蔑。
陈默似乎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迅速堆起那种标志性的、略带讨好的憨笑，甚至还无意识地搓了搓手。
“我、我是新来的村官，陈默。”
他声音不大，带着点紧张，“负责妇女工作的，来、来熟悉一下环境……妇女工作？”
柳如烟眉头皱得更紧，几乎能夹死苍蝇。
她上下打量着陈默，眼神里的荒谬感几乎要溢出来。
一个男人，跑来干妇女工作？
还跑到她家门口来“熟悉环境”？
她冷哼一声，语气更冷：“我这里没什么妇女工作需要你负责，滚远点，别碍事。”
说完，她不再看陈默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浪费，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院门，那巨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陈默站在原地，对着紧闭的院门，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只剩下那副看似无奈的、受气包一样的表情。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空气中捕捉到的一丝极淡的、属于跌打药酒和某种陈旧性损伤带来的特殊气息。
“脾气是不小，”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不过……这腰伤，也挺要命的。”
他转过身，依旧那副慢吞吞、与世无争的样子，沿着来路晃悠了回去，仿佛刚才只是碰了个无关紧要的钉子。
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一丝极淡的了然，悄然划过。
这桃花村的第一根“刺头”，算是正式照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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