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陆明渊准时出现在殓房门口。
与其说是房门，不如说是一道厚重的、泛着金属寒光的闸门，门板上铭刻着更为繁复的符箓，丝丝缕缕的寒意从门缝中逸散出来，让门口的空气都比别处冷上几分。这里，是“幽府”中阴气最重的地方之一。
他尚未敲门，闸门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门内景象，让即便是有所准备的陆明渊，瞳孔也不由微微一缩。
空间比想象中更为宽敞，四壁皆是光滑如镜的玄冰石，不断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雾，使得整个房间如同冰窖。数十盏造型奇特的琉璃灯悬挂四壁，内里燃烧的依旧是幽蓝火焰，将这片冰寒之地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
房间中央，整齐地排列着十余张与昨日所见类似的停尸长案，大部分空置，有三张上面覆盖着白布，勾勒出人形轮廓。靠墙则是一排排如同书架的冰格，每一个格子里，似乎都封存着什么。
苏霓裳正站在最里面的一张长案旁，依旧是一身素白，在这冰蓝与雪白的世界里，她仿佛是唯一的活色。她手中拿着一把薄如柳叶、泛着银光的小刀，正小心翼翼地在一块……某种暗紫色的、看起来像是皮革，却又带着肌肉纹理的东西上比划着。旁边的一个银盘里，还放着几块类似的“材料”，以及针线、药瓶等物。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和一种淡淡的、类似于檀香的气息，试图掩盖，却终究无法完全压住那源自生命终结的本源味道。
“来了？”苏霓裳头也没抬，专注着手上的活计，语气随意得像是在招呼串门的邻居，“自己找地方坐，等我一会儿，把这个‘皮囊’缝补好。”
陆明渊没有真的去找地方坐——这里除了停尸案和几个装工具的箱子，也没什么可坐的。他站在原地，目光扫过那几具被白布覆盖的尸体，能隐约感觉到它们身上散发出的、稀薄却各不相同的“烙印”气息。有的怨毒，有的平静，有的则是一片空洞。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苏霓裳手上那块“皮革”上，眉头微蹙。那东西给他的感觉非常不好，上面萦绕着一股极其微弱、却本质邪异的黑气，与寻常的罪业烙印截然不同。
“好奇这是什么？”苏霓裳似乎脑后长眼，轻笑一声，用银刀的刀尖轻轻点了点那暗紫色“皮革”，“前些日子在南郊捣毁了一个拜‘五通神’的淫祠，这是从那所谓‘神像’身上剥下来的。啧啧，用了至少三个生辰八字属阴的少女背皮，以邪法鞣制祭炼，都快成精了。我得把它上面的邪气剥离，再修补好，看看能不能找到原主的线索，让她们入土为安。”
她用一种谈论今天天气般的平常语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内容。陆明渊胃里微微有些不适，但更多的是一种凛然。镇龙司处理的，果然尽是这些超出常人理解范畴的诡怖之物。
“好了。”苏霓裳动作娴熟地穿针引线，那细密的针脚落在诡异的“人皮”上，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违和感。她将修补好的“皮囊”放入一个贴满符箓的玉盒中，盖上盖子，这才转过身，拍了拍手，看向陆明渊。
“走吧，带你去看看周大人，他等得可能有点急了。”她绕过几张停尸案，走向靠墙的那排冰格。
陆明渊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行走时，脚下似乎有淡淡的青色光晕流转，所过之处，连玄冰石地面的寒气都似乎被隔绝开来。
苏霓裳在其中一格前停下，手指在冰格表面某个位置一按，格门无声滑开，一股更浓郁的寒气涌出。里面并非尸体，而是一个黑色的陶罐，罐口密封着，贴着一张黄纸朱砂符。
“喏，周世昌的骨灰。”苏霓裳指了指陶罐，“尸体昨天你见过之后，就按流程火化了。毕竟牵扯不小，留着尸体容易节外生枝。”
她说着，伸出右手，轻轻按在了那个冰冷的陶罐上，闭上了眼睛。
刹那间，陆明渊清晰地看到，她周身那层淡淡的青色光晕骤然变得明亮起来，尤其是按在陶罐上的手掌，更是青光大盛，丝丝缕缕的光线如同活物般，渗入陶罐之中。
与此同时，昨日那种熟悉的、尖锐的刺痛感再次袭击了陆明渊的双眼！
视野扭曲、变暗。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周世昌尸体旁的景象，而是一段更加模糊、跳跃的片段：
· 窒息感！ 冰冷的、湿透的厚纸紧紧捂住口鼻，绝望的挣扎，肺部火辣辣的疼痛。
· 井沿的粗糙感！ 身体被拖动，后背摩擦过冰冷粗糙的石质井沿。
· 两个模糊的黑影！ 一个在正面，用力捂着……另一个在侧面，冷眼旁观……那个侧面的黑影轮廓，比昨日更加清晰了一分！虽然依旧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那站姿……陆明渊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个轮廓，他绝对在哪里见过！而且，不是在市井街巷，更像是在……官场之中？！
· 最后定格的画面！ 是坠落时，透过晃动的水面，看到的井口那一方狭窄的、扭曲的夜空，以及……井口边缘，似乎闪过一点诡异的金属反光？那形状……
片段戛然而止。
陆明渊闷哼一声，扶住了旁边的冰格，脸色苍白，额角渗出冷汗。这一次的窥探，带来的反噬似乎更重了些，不仅仅是眩晕，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苏霓裳也同时睁开了眼睛，青光敛去。她看向陆明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探究。
“看来，‘看’到不少东西？”她语气带着玩味，“怎么样，周大人最后的‘留言’，清晰吗？”
陆明渊喘息了几下，强行平复翻腾的气血和脑海中的刺痛，直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苏霓裳：“苏主事，你早就知道，我能‘看见’？”
苏霓裳嫣然一笑，不答反问：“那个站在旁边望风的影子，是不是觉得很眼熟？”
陆明渊心中再震。她连这个都知道？！她不仅能读取尸体残留的信息，难道还能一定程度上感知到自己在“窥探烙印”时接收到的内容？
这个女人的能力，究竟诡异到了何种程度？
“看来我猜对了。”苏霓裳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笑容更盛，“有意思。一个能看见‘罪业烙印’的推官，一个感觉凶手很眼熟的受害者……陆明渊，你这趟浑水，蹚得可是越来越深了。”
她轻轻拍了拍那个装着周世昌骨灰的陶罐，像是在安抚：“周大人，安心吧，这位新来的陆侦缉，看样子是铁了心要为你讨个公道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陆明渊，转身走向房间另一侧的一张书案，上面堆放着一些卷宗和工具。
“卷宗在那边，自己看。周世昌案的初步勘查记录，以及镇龙司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都在里面。”她头也不抬地说道，“给你一天时间，把它们吃透。然后，告诉我你的想法，以及……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起。”
陆明渊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那冰冷的陶罐，默默走到书案前。
他知道，考验，从现在才真正开始。他必须从这些冰冷的文字和诡异的线索中，找出那条通往真相的蛛丝马迹。而那个让他感到熟悉的凶手轮廓，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心头。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封面上写着——《兵部武库司郎中周世昌疑案》。
深吸一口气，他翻开了第一页。
（第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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