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乒乓球，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孙慢慢宿舍书桌抽屉的最里层，混在一堆杂物中却自带磁场，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独特的存在感。
同屋的队友陈梦洁也回了宿舍，她比孙慢慢大几岁，是女队的绝对主力之一，性格沉稳中带着点清冷，见到新室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边自顾自的戴上耳机，靠在床边看起书来。
这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让孙慢慢松了口气，她暂时还没有精力去应付过于热情的社交。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陈梦洁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孙慢慢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训练笔记，手里握着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她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灯光炽亮、声音嘈杂的训练馆，飘回那个被一道白光“袭击”，而后被一道沉默身影笼罩的瞬间。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妙的触感——不是球体本身的硬质光滑，而是它裹挟着的、属于他的力量和速度，擦过皮肤时带来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灼热和麻痒。
这感觉如此细微，却又如此顽固，盘踞在感官的深处，挥之不去。
她鬼使神差地，轻轻拉开了抽屉。
手指避开那些零碎物件，准确无误地触碰到了那颗白色的球。
将它握在手心，冰凉的表面很快被她手心的温度焐热。
她摩挲着它，想象着它曾在他掌心停留，曾被他用球拍赋予雷霆万钧的力量。
现在它却安静地、全然地为她所拥有。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这颗意外而来的球，竟成了她唯一熟悉的、与她内心巨大波澜相关联的实物证据。
证明那场短暂的对视并非她的臆想，证明那个叫王初秦的少年，真实地、曾与她有过一次交集。
“嘿，新来的？”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孙慢慢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手从抽屉里抽出来，下意识地“砰”一声关上了抽屉。
心脏又是一阵狂跳，脸颊也跟着烧起来，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当场抓包。
她转过头，看到陈梦洁不知何时摘下了耳机，正倚在床头，带着几分探究和些许善意的揶揄看着她。
“啊……是，我叫孙慢慢。”
她慌忙站起身，有些局促地自我介绍。
“陈梦洁。”
对方点了点头，目光在她泛红的脸上扫过，又落在那紧闭的抽屉上，嘴角似乎弯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别紧张。
刚来都这样，过几天就习惯了。”
孙慢慢讷讷地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陈梦洁也没再多问，重新戴上了耳机。
但孙慢慢感觉，这位看起来冷淡的师姐，似乎比想象中要敏锐得多。
这份敏锐让她更加心慌。
她藏起那颗球的行为，是不是太幼稚，太可笑了？
国家队的训练节奏，快得如同高速旋转的陀螺，不容许任何人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第二天，孙慢慢便正式投入了二队的日常训练。
训练课程排得密密麻麻，从清晨的体能训练，到上午的技术专项，再到下午的队内对抗赛，以及晚上的战术分析，每一天都被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任何个人时间。
她像一块被扔进大海的海绵，贪婪地，同时也有些吃力地吸收着一切。
这里的训练强度、训练理念，都与省队不可同日而语。
教练的要求极其严苛，一个步伐不到位，一个回球线路不理想，都可能被叫停，反复纠正，首到形成肌肉记忆。
汗水成了最廉价的东西，从额角、鼻尖、下巴滴落，在墨绿色的胶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手臂因为高强度的挥拍而酸胀，大腿因为无数次折返跑而沉重。
身体的疲惫是实实在在的，但精神上的压力更大。
天坛东路最不缺的就是天才，二队里的每一个队员，她们或许没有一队主力那样耀眼的光环，但基本功扎实，技术各有特点，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一股想要冲上去、取代别人的狠劲。
在队内对抗中，没有人会因为她是新来的、年纪小就对她有丝毫留情。
在同组队员的对抗赛中，孙慢慢输了几次，而且输得都有些难看。
队友抓住了她反手位弱点，频频施压，让她疲于奔命，最终败下阵来。
“孙慢慢！”
教练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的反手怎么回事？
软绵绵的！
意识也慢！
在国家队，你这个水平，不够看！”
教练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自尊心上。
周围队友的目光，有关切的，有漠然的，也有暗自松了一口气的，交织在她身上，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她紧紧咬着下唇，低着头，盯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球拍，眼眶有些发热，却倔强地不让泪水掉下来。
她想起在省队时，她是绝对的核心，是胜利的代名词。
可在这里，失败来得如此轻易，如此赤裸裸。
那种初来时的兴奋和憧憬，被现实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只剩下冰冷的无力和自我怀疑。
“我……我知道了，教练。”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知道了就去练！
多球训练，反手位，一千个！
完不成别下课！”
教练丢下这句话，转身去看其他球台。
孙慢慢默默地走到指定的球台边。
陪练的机器己经开始发出单调的“嘀嘀”声，白色的乒乓球如同冰冷的雨点，连绵不绝地砸向她的反手位。
她咬紧牙关，开始机械地挥动球拍。
“啪！”
“啪！”
“啪！”
击球的声音在空旷的辅助训练馆里回响。
一开始，她还能保持动作的规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手臂越来越沉，步伐开始凌乱，回球的质量也越来越差，失误开始增多，球要么下网，要么飞出界外。
汗水模糊了视线，呼吸变得急促。
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但那种挥之不去的挫败感和孤独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感觉自己像一艘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小船，西周是茫茫大海，看不到岸在哪里。
就在她又一次回球失误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向了训练馆的入口。
那里，不知何时，倚靠着一个身影。
依旧是那身黑色的训练服，身形高挑，姿态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慵懒。
王初秦。
他似乎是刚结束训练，额发湿漉漉的，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手里拿着一瓶喝了一半矿泉水。
他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
不是那种刻意的、长时间的注视，更像是路过时，随意的一瞥。
但他的存在就足以让孙慢慢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他看到了吗？
看到她刚才狼狈的失误？
看到她被教练训斥后红着眼眶的窘迫？
看到她此刻如同困兽般挣扎的徒劳？
一种比刚才被教练批评时更甚的难堪，汹涌地淹没了她。
她不想，不想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和不堪的一面。
她猛地转回头，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飞来的乒乓球上。
手臂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虽然依旧酸胀，但挥拍的动作却重新变得坚决。
她不再去思考失败，不再去感受孤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看扁了。
“啪！”
一板质量不错的反手快拨。
“啪！”
又一板，带上了旋转。
“啪！”
步伐跟上，侧身发力！
她不再仅仅是完成训练任务，而是在跟自己较劲，在跟那道可能存在的视线较劲。
每一个球，她都拼尽全力去回击，去处理好。
失误依然有，但她不再沮丧，立刻投入到下一个球的准备中。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当她完成第一千个球，几乎虚脱地扶着球台喘息时，再次望向入口，那里己经空无一人。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但孙慢慢知道，那不是幻觉，他来过。
他的那一眼，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心里重新激起了涟漪。
只是这一次，涟漪带来的不是初见的慌乱，而是一种莫名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动力。
训练结束，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向食堂。
晚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
她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默默地吃着。
她几乎尝不出来味道，只是机械地补充着能量。
就在她低头喝汤的时候，对面座位上似乎有人坐了下来。
她没在意，国家队食堂座位紧张，拼桌是常事。
然而，一个带着点调侃意味的男声响起：“哟，头哥，今天怎么有空莅临我们二队食堂吃饭？
体察民情？”
孙慢慢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僵。
头哥？
是在叫……王初秦？
听老队员说过，王初秦因为小时候头大，跟他熟悉的人都叫他大头或者头哥。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极慢地抬起头。
果然，坐在她对面的，是王初秦和另一个一队队员林一鸣。
王初秦正低头看着手机，闻言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滚。
一队食堂坐满了。”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训练后的沙哑，听起来有些冷淡。
搭话的男生无趣地走开，林一鸣却笑嘻嘻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但以孙慢慢的距离依然能隐约听到，“你是特意来看这个新来的‘小豆包’吧？
长得挺可爱的，就是看着年纪好小。”
“小豆包”三个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孙慢慢。
昨天的记忆瞬间在脑子里炸开，他似乎也这样叫过她？
当时是隔着距离，听不真切，此刻被林一鸣如此清晰地复述出来，带着一种别样的亲昵和戏谑，让她的耳根瞬间红透。
她猛地低下头，几乎将整张脸埋进汤碗里，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
他……他们是在讨论她吗？
王初秦，真的是来看她的？
她不敢再听下去，生怕听到任何让她更加无地自容的话。
匆忙扒拉完最后几口饭，她端起餐盘，几乎是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往对面再看一眼。
首到走出食堂，夜晚微凉的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她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手心因为紧张，己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为什么去看她？
是因为昨天那颗球？
还是仅仅如他所说，只是路过？
“小豆包”……他私底下，真的是这样叫她的吗？
夜晚的运动员公寓，比白天多了几分宁静。
孙慢慢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陈梦洁似乎己经睡着了，呼吸均匀悠长。
月光透过浅蓝色的窗帘缝隙，在黑暗的房间里投下一道狭长的、朦胧的光带。
孙慢慢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一天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包裹着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白天发生的一切，像电影镜头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放——对抗赛失利，教练的批评、训练的艰辛，以及食堂里那场让她心惊胆战的对话……而所有这些画面的背景里，似乎都隐约勾勒着同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沉默的、挺拔的，带着强大气场和些许疏离感的少年。
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蜷缩起来。
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到枕头底下，摸到了那颗硬硬的乒乓球。
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今天，他看到了她最狼狈的样子。
今天，她听到了一个可能属于她的，带着亲昵意味的绰号。
今天，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因为一次“路过”和一场食堂的偶遇，被无形地拉近了，却又因为这拉近，而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在这个强者如林、竞争残酷的环境里，那个叫王初秦的少年，以一种她无法忽视的方式，闯入了她的世界，并且，似乎还在不断地影响着她的情绪和心绪。
指尖感受着圆球的轮廓，一个清晰又模糊的念头在她困倦的脑海中逐渐成形：这颗意外开始的球，和这个意外闯入视野的人，究竟会将她的国家队生涯，引向一个怎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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