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佐佐木如同一个透明人，淹没在兵站繁琐、枯燥又令人窒息的后勤工作中。
他忍受着左肩无休止的疼痛，在闷热潮湿的帐篷里，与一群同样被视作“次等兵”的补充兵和新兵一起，清点、搬运、登记着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物资。
汗水浸透了他的军装，盐分刺激着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周围充斥着士兵们对炎热和伙食的抱怨，对前线战况的恐惧猜测，以及……对堆积如山的美军战利品那难以抑制的贪婪目光。
他冷眼旁观着兵站内部触目惊心的腐败和混乱。
成箱的香烟、巧克力、午餐肉罐头，在登记入库的账册上数量明确，但实际库存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
田中少佐和他几个心腹军曹的帐篷里，常常飘出午餐肉煎炸的诱人香气，这在普通士兵只有硬饼干和咸鱼干的配给中，显得格外刺鼻。
一些成色较好的美军手表、打火机、钢笔，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最终会出现在黑市上，或者寄回国内成为炫耀的资本。
军需官们心照不宣，账目做得天衣无缝。
帝国陆军光鲜的条例在现实利益和热带丛林的法则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废纸。
一天傍晚，佐佐木被田中指派去清点一批刚刚从前线转运下来的、特别标记的“缴获贵重物品”。
地点在兵站角落一个由沙袋加固、单独看守的小型帐篷。
守卫的士兵验过田中的手令，才放他进去。
帐篷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皮革混合的怪味。
几个打开的军用木箱随意地堆在地上。
佐佐木的目光扫过箱子里的东西，瞳孔微微收缩。
一个箱子里散乱地堆放着数十块手表。
大部分是廉价的军用野战表（GI Issue Watch），但其中夹杂着几块闪烁着耀眼光芒的奢侈品——厚重的黄金表壳，精致的罗马数字表盘，标志性的蚝式表带——劳力士（Rolex）！
而且不止一块！
它们被随意地和其他杂物混在一起，仿佛只是普通的战利品。
另一个箱子里则是一些杂乱的个人物品：镶着家人照片的皮夹、磨损的十字架项链、镀金的打火机、几本卷了边的圣经……甚至还有几把装饰精美的折叠小刀。
这些都是从被俘或阵亡的美军军官身上搜刮下来的“纪念品”。
佐佐木蹲下身，拿起一块沉甸甸的黄金劳力士。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表盘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表壳侧面有一道深深的划痕，表带边缘沾染着己经变成黑褐色的、难以清除的污渍——很可能是血迹。
这曾属于一个活生生的、有身份、有财富的人，此刻却成了战利品箱里一件待分配的物品。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上海滩，闪过那些在法币和美元黑市间疯狂套利的犹太商人，闪过那些被宪兵队搜刮的金条和首饰。
财富，在战争的绞肉机里，以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流转、沉淀。
“喂！
佐佐木少佐！
清点完了没有？
磨蹭什么！”
帐篷外传来守卫士兵不耐烦的催促声。
佐佐木放下那块染血的劳力士，面无表情地拿起登记簿，开始机械地记录：“劳力士金表……五块。
军用野战表……西十七块……”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清点一箱普通的弹药。
然而，内心深处，一丝冰冷而锐利的东西，如同毒蛇般悄然抬起了头。
大阪人的“生意经”，田中们的贪婪，前线美军绝望的困境……这些混乱的碎片，在巴丹半岛酷热的空气中，在劳力士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照下，似乎正在某种黑暗的漩涡中，拼凑出一个模糊而危险的可能。
就在他登记完最后一笔，准备离开帐篷时，一阵嘹亮而奇特的音乐声，混杂着电流的滋滋噪音，隐隐约约从兵站边缘的另一个方向飘了过来。
那旋律……是爵士乐？
慵懒的萨克斯风，轻快的鼓点，在充斥着军令和哀嚎的战场上，显得如此突兀而诡异。
佐佐木的脚步顿住了。
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师团通讯中队架设野战电台和广播设施的区域。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几天后，前线传来确切消息：巴丹半岛美军最高指挥官金少将（Edward P. King Jr.）己正式向日军请求投降谈判！
持续数月的血腥围困战，终于看到了结束的曙光。
整个师团驻地陷入一种奇异的躁动，既有胜利在望的兴奋，也夹杂着对如何处置数万战俘的茫然和……贪婪。
佐佐木被田中少佐临时叫去师团本部开会，协助整理接收战俘的初步预案。
会议冗长而低效，充斥着官僚主义的推诿和对战俘营巨大“管理成本”的抱怨。
会议中途休息，佐佐木借口透气，走出那间烟雾缭绕、令人窒息的帐篷。
他沿着营地边缘踱步，左肩的隐痛在潮湿的空气里愈发明显。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通讯中队驻地附近。
那奇特的爵士乐声再次响起，比上次更清晰。
他看到一个通讯兵正坐在一堆通讯器材旁，摆弄着一台缴获的美军便携式收音机，里面播放着略带杂音的爵士乐唱片。
那士兵摇头晃脑，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神情投入，仿佛置身于东京的咖啡馆，而非战场。
佐佐木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听着那与战场格格不入的旋律。
萨克斯风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遥远的和平与繁华，勾起人心中最深沉的乡愁和绝望。
他的目光投向南方巴丹半岛的方向，那里，数万缺粮少药、弹尽粮绝的美军士兵，在丛林的湿热和死亡的恐惧中煎熬。
爵士乐……美国士兵的精神慰藉？
还是……瓦解他们最后抵抗意志的毒药？
一个大胆、疯狂、近乎亵渎的计划雏形，在他冰冷的心湖中，如同投入一颗巨石，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不再是上海滩小打小闹的货币套利，而是用数万战俘的绝望和人性弱点作为赌注的、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南洋投机”！
他需要一把钥匙。
一把能撬开美军心理防线的钥匙。
这把钥匙，或许就在这不合时宜的爵士乐旋律中，或许……就在兵站仓库深处那些堆积如山的奎宁药瓶上。
佐佐木转身，没有回会议室，而是径首走向堆放着药品的帐篷。
他掀开厚重的帆布门帘，浓烈的樟脑和药味扑面而来。
在角落里，他看到了那些贴着显眼标签的木箱——“硫酸奎宁注射液磷酸氯喹片”。
这是热带战场上的救命稻草，也是此刻他眼中……闪烁着诱人金光的筹码。
他拿起一盒奎宁片，冰冷的铝箔包装在掌心留下清晰的印痕。
左肩的伤口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但这一次，疼痛中仿佛燃烧起一种病态的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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