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镇的早市,是天策王朝最吵闹也最松快的画卷。
一篓篓橙红的杨桃、山里人才识得的酸枣、叫不上名的野蘑菇堆成一座座彩色小山。
小贩们嗓门比风还高,豆腐摊前豆汁吱吱响,油炸小食的香气隔着三条街都能闻见。
人声、牛叫、鸡犬、各路方言在空气里搅得热闹异常,光怪陆离。
陆子安抱着双臂,站在街角卖豆腐的小摊旁,他的肚子很有分量地叫了一声。
他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肚皮,无奈地望向桌边只剩渣渣的碗碟,很是怀疑昨夜的窝头到底去哪儿了。
天上的风像个顽皮小孩,偏学着镇上老汉吹口哨,把流云镇每个角落翻了个遍。
“哎哎——那豆腐少算半钱行不行?
再不行,我给你说个笑话!”
一个魁梧的少年正在摊前据理力争。
少年皮肤黝黑,手里拎着不知是孰人的大头菜,一身洗得泛灰的袍子,和油渍豉香的气味一齐兜头带来。
他咧嘴一笑,牙齿白得晃眼。
小贩老板双手叉腰,满脸狐疑地看着少年手里的大头菜,仿佛人在江湖飘,什么都不可信。
“江墨阳。”
陆子安暗自记住这个名字,昨夜刚在巷口偷见他扛水桶被绊个马趴,今日竟又在豆腐摊上施展‘三寸不烂之舌’。
江墨阳说得眉飞色舞,一转眼却见陆子安正戏谑而淡定地端茶观望。
他眼珠一转,指着陆子安大声嚷嚷:“这位兄台今日是来免费试吃的!
昨儿伙计不是你吗?”
陆子安一愣,下意识朝后退半步:“你莫要胡扯,昨天我还在给我爹——不,给家里打水呢。”
“打水?”
江墨阳一挑眉,“那你家昨儿一定水漫金山,今儿可得来兑些豆腐干解解腻!”
茶摊老板一听,火气蹭地上来,抄起板凳就要把两个“小歪嘴子”轰出去。
见势不妙,江墨阳一扬手:“且慢!”
趁板凳尚未落下,江墨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两块豆腐塞进怀里,身形一闪,拖着陆子安慌忙钻进熙攘人群。
“你疯了?”
陆子安刚喘出气,骂道。
“英雄救美不都是这样开始的吗?
咱们好歹先吃饱再谈道义!”
江墨阳一脸认真,怀里的豆腐还捂着温热,咬下一口,油渍咕噜噜流到下巴。
“其实,道义可以边吃边谈。”
陆子安见他模样,心情莫名轻松起来,不由逗趣:“想必英雄还姓江,单名两个字——‘顺口’?”
江墨阳咽下那口豆腐,郑重其事地顿足一礼:“在下江墨阳,江湖人称‘巧嘴江三’,但现在只有我娘亲这么叫。”
两人一边躲着巡逻的衙役,一边摸出镇上的小巷歪道。
在粮铺后院的破瓦下坐定,江墨阳从怀里翻出两截红薯,又化出根皱巴巴的油条,笑道:“这才是赶市集的正经吃法。
来,咱们分分。”
“分食为兄弟?”
陆子安接过红薯,忍不住和江墨阳碰了一下拳头。
江墨阳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知我者,子安也!
你家才来镇上没几天,被那个赵屠户压价刁难、又被王大娘磨嘴皮子劝‘相亲’,何必憋在心里?
早说了跟着我,不管难事都能变喜剧。”
陆子安望着手里的食物,仿佛这些窝头油条能变成金銮殿下的龙肝凤髓。
少年们的世界有难亦有趣——即便是被家道中落的烦恼裹挟,每当唇齿咬着甘甜稻香,世事忽然就轻快许多。
远处忽然有脚步声拐进小巷,不是吵闹的市井脚步,而是警觉、沉稳——像是城里常见的巡逻役差。
江墨阳立刻抱着红薯,咕哝:“糟,又来查偷窃的……”话未说完,两个衙役己顺着气味寻上前来,大喝一声:“偷吃贼,还不束手就擒!”
江墨阳脸色一变,刚要撒腿,手却被陆子安一把拉住。
陆子安眨眨眼,瞬间狡黠笑开:“衙役大哥莫急,我们二人哪是贼?
只是观音送子、豆腐施善,今日天公作美,本应同乐——”那两衙役一脸懵懂,其中一人盯着江墨阳:“昨天你拎着生腌猪脚乱跑,害老李摊子丢个盆,今儿又是豆腐,莫非专劫天下美食?”
江墨阳忙闪在陆子安身后,不忘喊冤:“冤枉啊大人,俺江墨阳一身清贫,哪里舍得糟蹋美食?!
顶多,顶多饿极了多掏了一口——这位兄弟是我新结识的……书童,他会认字,哪有贼会认字的?”
“谁说贼不会认字!”
对方正色,语气就像头一次抓到孔夫子在偷馒头。
陆子安灵机一动:“小民自幼得老夫子教诲,家有教养,自不会拿些小吃来玷污门楣。
再说,豆腐摊的白三嫂——”他指着巷口恰好路过的主妇,“她昨儿还夸我提升了文化素养!”
白三嫂恰恰拢着一篮空瓶走过,愣了一下,认得陆子安那张“稳胆小生”的脸,嘴里嘟囔几句,见衙役狐疑只得道:“这小子昨儿帮我捡了几只鸡蛋,算有点良心。”
衙役们对视一眼,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放下板棍,只扔下一句:“若再惹事,就带你们去牢里学认字!”
江墨阳喜出望外,拍着陆子安肩膀,感慨:“兄台,方才那番说辞,厉害,险比豆腐还滑溜!”
“彼此彼此。”
陆子安拍拍灰,“饱腹要紧,太长人命。”
午后的阳光慢慢爬上屋脊,几只麻雀斗嘴,像是也凑热闹。
两人顺着市井闹巷而行,东望是菜市,西望是棉铺。
他们一路谈天说地,说到谁家姑娘最会泼水,庄头的猪为何认得路,偶尔爆发一阵哄堂大笑,引来路人侧目。
忽然,一队衣饰整洁的人马缓缓驶过市集。
队伍前头镶着金边旗帜,是此前从没见过的徽记。
群人簇拥着辆马车,隐隐传来低语。
江墨阳挑眉:“这不是镇上衙署的差役,也不像常见的官差。”
陆子安心头微动,低声道:“听说王都近日有密令传来,有可能要查大案。
咱们还是离远些稳妥。”
江墨阳却双眼放光,不听劝。
“瓢虫不落无花草,公鸡不啄无虫米——人来事也来!
要是真有大事,咱江湖好汉岂可躲着?”
陆子安头痛地看着他,觉得日后的麻烦恐怕远不止偷豆腐那么简单。
傍晚,市集渐渐散去。
江墨阳擦擦嘴角油渍:“兄弟,将来若混出头了,这流云镇的豆腐咱得吃个遍。
不对,还要请你吃最贵的——酱爆羊肠!”
陆子安啧啧称奇:“那可得你别先被官府抢先抓去牢里,兄弟。”
两人对视一笑,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天边的云霞像打翻了的酱油缸,有点滑稽,又说不出的温暖。
少年人的友谊,就这样在油条和豆腐的香气里,自然而然地生了根。
至于明日会不会有新的风暴?
谁也说不准。
市井的路还很长,远处传来新一轮锣鼓点,仿佛预告着,流云镇明天又将不太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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