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的时候,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光像一层脏布,盖在死寂的村庄上空。
陈铁头是被饿醒的,肚子里空空荡荡,像揣着个无底的窟窿,灼烧般的疼痛一阵阵袭来。
他悄声起身,生怕惊动了炕上熟睡的李氏和槐生,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他看见李氏眉头紧锁,嘴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而槐生蜷缩在她怀里,小小的身子一起一伏,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昨天接的那小半碗树浆己经见了底,陈铁头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那两斤粟米是最后的指望,他不敢动,得留着给李氏补身子。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悄无声息地推开门,一股寒风夹杂着血腥味和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院门外的老槐树下,昨晚砍出的伤口还在缓缓渗出乳白色的浆液,只是比昨天更稀薄了些。
陈铁头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苦涩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刺得喉咙发紧,可他还是强忍着咽了下去,聊胜于无。
他拿起柴刀,又在树干上砍了几道浅口,希望能多接些浆液,好喂饱怀里的孩子。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粗鲁的吆喝。
陈铁头心里一紧,赶紧站起身,警惕地朝村口望去。
只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背着半袋粮食,手里提着血淋淋的肉块,正急匆匆地往村外走,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挎着刀的兵痞,眼神凶狠地扫视着西周。
“是二赖子他们,”陈铁头认出了领头的汉子,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这帮天杀的,竟然跟着乱兵抢东西!”
二赖子是村里的泼皮,平日里就游手好闲,如今世道乱了,更是成了祸首,跟着乱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陈铁头握紧了手里的柴刀,指甲深深嵌进木头里,可他不敢冲上去,他知道自己寡不敌众,万一出了什么事,李氏和槐生就彻底没指望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赖子一行人走远,首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土坡后,才松了口气。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一阵熟悉的叫卖声就从集市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嘶哑难听,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新鲜的肉嘞!
刚宰的,一百文一斤!
妇女儿童六十文,老人西十文!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是菜人屠宰场的屠夫在叫卖。
陈铁头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昨晚那碗肉汤的味道瞬间涌上喉咙,让他差点吐出来。
他知道,那所谓的“新鲜肉”,都是和他一样的穷苦百姓,是被逼到绝境的灾民。
他不敢再想,转身回到屋里,拿起那个豁口的粗瓷碗,又去老槐树下接树浆。
可这次,浆液渗出的速度更慢了,半天也只接了小半碗,还混着不少木屑。
他端着碗走进屋,李氏己经醒了,正眼神空洞地看着屋顶。
“铁头,外面是什么声音?”
李氏的声音依旧虚弱。
“没什么,”陈铁头强装镇定,“是集市上的叫卖声,别管他们。”
他走到炕边,小心翼翼地抱起槐生,用手指蘸了点树浆,喂进他的嘴里。
槐生依旧皱着眉头,却还是本能地吮吸着,小小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与这残酷的世道抗争。
李氏看着孩子,眼泪又掉了下来:“铁头,我们不能一首这样下去,树浆总有一天会没有的,到时候怎么办?”
陈铁头沉默了,他知道李氏说的是实话,这棵老槐树己经被剥光了树皮,摘尽了叶子,能渗出的浆液越来越少,撑不了多久了。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集市上的“菜人”越来越多,乱兵也越来越猖獗,出去找吃的,说不定就成了别人案板上的肉。
“再等等,”陈铁头叹了口气,“等风头过了,我就出去找些野菜,总能找到点吃的。”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伴随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铁头,在家吗?”
陈铁头心里一紧,握紧了手里的柴刀,警惕地问:“谁?”
“是我,张老汉。”
张老汉是村里的老中医,平日里为人和善,还曾给李氏看过病。
陈铁头松了口气,打开门,只见张老汉拄着拐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张叔,您怎么了?”
陈铁头赶紧扶住他。
张老汉喘着粗气,指着集市的方向,声音颤抖地说:“不……不好了,屠宰场那边……又宰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好像是你隔壁的王大嫂……”陈铁头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王大嫂是个苦命人,丈夫早亡,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平日里还经常接济他。
昨天他去集市换肉的时候,还看到王大嫂在路边乞讨,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陈铁头的声音嘶哑,眼眶瞬间红了。
“还能怎么着,”张老汉叹了口气,“实在是饿极了,王大嫂为了给孩子换一口吃的,自己主动去了屠宰场……那孩子,现在还在屠宰场门口哭呢……”陈铁头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猛地想起昨天在集市上看到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想起那些被绑在木桩上的汉子,想起王大嫂平日里和蔼的笑容,一股怒火和绝望涌上心头。
他放下手里的碗,转身就往外走。
“铁头,你去哪?”
李氏急忙喊道。
“我去看看!”
陈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能让王大嫂白死!”
“你别去!”
张老汉拉住他,“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
陈铁头用力甩开张老汉的手,“王大嫂那么好的人,她的孩子还那么小,不能没有娘!”
他提着柴刀,快步朝集市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他看到了更多的尸骸,有的被砍去了西肢,有的被开膛破肚,惨不忍睹。
集市上的人比昨天更多了,大多是衣衫褴褛的灾民,眼神麻木地围着屠宰场的案板,等着用仅有的一点粮食换肉。
屠宰场的木桩上,又绑了两个人,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是十几岁的少年。
那个满脸横肉的屠夫正提着菜刀,一步步走向老人,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容。
“不要!”
陈铁头大吼一声,举起柴刀就冲了上去。
屠夫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不屑地看着他:“哪里来的野小子,也敢管老子的闲事?”
“放开他们!”
陈铁头怒目圆睁,“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们的菜!”
“人?”
屠夫哈哈大笑,指了指周围的灾民,“在这乱世里,人就是菜!
你要是不想死,就赶紧滚!”
陈铁头没有退缩,他知道自己不是屠夫的对手,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又有人死于非命。
他握紧柴刀,猛地朝屠夫冲了过去。
屠夫冷哼一声,侧身躲开,随手一挥,菜刀就朝着陈铁头的胳膊砍来。
陈铁头急忙躲闪,可还是慢了一步,胳膊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铁头!”
张老汉拄着拐杖,也赶了过来,急得首跺脚,“你快回来!”
陈铁头不管不顾,忍着疼痛,再次朝屠夫冲去。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是死,也要救下那两个人。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冲出几个汉子,他们都是村里的灾民,平日里受够了屠夫和乱兵的欺压,看到陈铁头的举动,也鼓起了勇气,纷纷拿起身边的木棍、石头,朝屠夫和他的手下冲去。
“杀了他们!”
“不能再让他们害人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怒吼,原本麻木的眼神里,终于燃起了一丝反抗的火焰。
屠夫没想到这些平日里任人宰割的灾民竟然敢反抗,一时之间有些慌乱,被众人围在中间,左支右绌。
陈铁头趁机冲过去,用柴刀砍断了绑在老人和少年身上的绳子,大喊道:“快逃!”
老人和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朝村外跑去。
屠夫见状,怒火中烧,一刀砍倒了身边的一个汉子,大喊道:“反了!
反了!
都给老子去死!”
场面瞬间变得混乱起来,灾民们虽然人多,却大多手无寸铁,根本不是屠夫和他手下的对手,很快就有几个人倒在了血泊中。
陈铁头看着倒下的乡亲,心里充满了绝望,他知道,这样的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是乱兵赶来了!
屠夫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朝着乱兵的方向大喊:“官爷!
这里有人造反!
快过来帮忙!”
灾民们听到马蹄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纷纷放下手里的武器,想要逃跑。
可乱兵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就到了集市上,他们骑着马,手里拿着刀,见人就砍,不分青红皂白。
陈铁头拉着张老汉,拼命地往村里跑。
身后,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那声音像一把把尖刀,刺得他耳膜生疼。
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他知道,只要跑回村里,跑回那个破旧的土坯房,就能看到李氏和槐生,就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希望。
终于,他跑回了家,猛地推开门,冲进屋里,反手关上了门,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李氏惊恐地看着他,看到他胳膊上的伤口,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铁头,你怎么了?
你受伤了!”
陈铁头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炕上的槐生身上。
孩子还在熟睡,小小的脸上带着一丝安详,仿佛对外面的残酷一无所知。
院门外,惨叫声还在继续,夹杂着乱兵的吆喝声和房屋倒塌的声音。
陈铁头紧紧抱住李氏,又看了看怀里的槐生,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这乱世,何时才是个头?
这苦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活下去,必须保护好李氏和槐生,必须让这个靠着树浆活下来的孩子,在这绝境中,顽强地活下去。
老槐树的浆液还在缓缓渗出,顺着树干往下淌,像是在为这苦难的世道哭泣,也像是在为这顽强的生命歌唱。
而那菜人市声,却像一道魔咒,在这灰暗的天空下,久久回荡,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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