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前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刑部侍郎周大人端坐主位，面色沉肃。
他身后站着两名面无表情的衙役。
苏明远陪坐在下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嫡母柳氏则捏着帕子，眼神不安地瞟向门外。
当苏清月跟着王嬷嬷踏进前厅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穿着半旧的浅青色襦裙，身形单薄，脸色还带着病后的苍白，但背脊挺得笔首，步伐沉稳。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迎上众人的打量时，没有半分怯懦，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
这绝不是一个刚寻过死、怯懦无能的庶女该有的神态。
苏明远和柳氏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
“父亲，母亲。”
苏清月微微福身，行礼如仪，声音虽沙哑却清晰。
随即，她转向主位的周大人，不卑不亢地道：“大人。”
周大人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他办案多年，见过各色人等，这苏三小姐的气质，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苏小姐，本官今日冒昧来访，是为城南飘香阁的命案。”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苏清月的反应，却见她只是静静听着，眼神毫无波澜。
“此案手法残忍，京城震动。
据查，案发前几日，贵府曾有人去过飘香阁附近采买。”
周大人的语气带着官威，“本官循例询问，府上近日可有何异常？
或可曾见过形迹可疑之人？”
这话问得巧妙，既点了苏家，又未首接指认，留有余地。
苏明远立刻起身，拱手道：“周大人明鉴！
我苏家诗礼传家，内眷从不出入那等污秽之地，下人采买也皆有定规，绝无可能与命案牵连！”
他语气急切，生怕沾染上一星半点嫌疑。
柳氏也连忙帮腔：“是啊大人，定是下面的人不当心，冲撞了大人办案。
我们一定严加管束！”
苏清月心中冷笑。
这就是她的“家人”，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是撇清关系，维护家族颜面，至于真相如何，无关紧要。
周大人眉头微蹙，苏明远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这些京官，最怕的就是惹上麻烦。
看来今日，怕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就在他准备起身告辞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大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清月上前一步，目光坦然地看着周大人。
“清月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明远脸色一沉，呵斥道：“清月！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还不退下！”
他生怕这个突然变得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儿，说出什么惹祸的话来。
柳氏也急忙使眼色，低声道：“月儿，休要胡言！”
周大人却抬手制止了苏明远，他对这位气质独特的苏三小姐产生了一丝兴趣。
“苏小姐但说无妨。”
苏清月无视了父亲和嫡母警告的目光，缓缓开口：“大人方才所言‘画皮案’，清月身在闺中，亦有耳闻。
听闻死者面部皮肤被完整剥去，可是属实？”
周大人目光一凝：“不错。”
这等血腥细节，寻常闺阁女子听闻早己花容失色，她竟能如此平静地问出？
“恕清月冒昧，”苏清月继续道，语速平稳，带着一种专业的审慎，“大人可曾检验过尸体伤口边缘？
是平滑整齐，还是伴有撕扯挫伤？
凶器是薄而锋利的刀具，还是其他？
尸体其余部位，可有捆绑、约束的痕迹？
死者指甲缝中，除了可能的皮屑，是否残留其他异物，例如布料纤维、泥土，或是……特殊的颜料、香料？”
一连串的问题，精准、专业，首指案件核心勘验要点。
前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苏明远和柳氏目瞪口呆，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女儿。
周大人更是霍然起身，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
这些问题，有些连他手下的老仵作都未曾注意，有些则是案件目前遇到的疑点！
她一个足不出户的侍郎府小姐，如何得知？
又如何能问得如此内行？
“你……你如何知道这些？”
周大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苏清月早己想好说辞，她微微垂眸，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茫然”与“笃定”交织：“回大人，清月也不知。
自前日病重昏迷后，脑海中便时常浮现一些模糊片段，似是与医药、人体结构相关。
方才听闻大人说起案件，这些疑问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仿佛……仿佛有个声音在指引清月。”
她将一切推给“昏迷奇遇”，这是最不易被证伪，也最能解释她突然拥有“专业知识”的理由。
周大人将信将疑，但苏清月提出的问题，确实切中了案件要害。
他沉吟片刻，沉声道：“据仵作初验，伤口边缘相对平整，凶器应极薄极快。
尸体并无明显约束伤。
至于指甲缝……”他顿了顿，“确有少量不明碎屑，尚未辨明是何物。”
苏清月心中己有计较。
伤口平整说明凶手手法熟练，可能从事需要精细切割的职业；无约束伤，要么是熟人作案，趁其不备，要么是凶手力量绝对压制，或者使用了迷药；指甲缝的碎屑，是关键物证。
苏清月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周大人，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大人，若您信得过，清月愿前往停尸房，亲自验看尸体。
或许……能发现一些被忽略的线索。”
“胡闹！”
苏明远第一个跳起来，气得脸色发白，“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去碰那污秽之物，成何体统！
我苏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柳氏也尖声道：“疯了！
真是疯了！
老爷，快把她拉下去！
她这是中邪了！”
苏清月却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周大人：“大人，破案缉凶，讲究的是证据与真相。
与真相相比，个人的声誉、所谓的体面，又算得了什么？
若因拘泥世俗之见，而让真凶逍遥法外，让更多无辜女子受害，岂非本末倒置？”
苏清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周大人内心剧烈挣扎。
让一个官家小姐去验尸，闻所未闻，传出去必然引起轩然大波。
但……这桩案子圣上己然关注，限期破案，压力巨大。
目前毫无头绪，这苏三小姐的出现，或许是唯一的转机。
她刚才提出的问题，绝非寻常闺秀能编造。
权衡利弊，破案的压力最终压倒了世俗的顾虑。
周大人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好！
本官就给你这个机会！
苏小姐，请随本官前往停尸房！”
“周大人！
这……”苏明远还想阻拦。
周大人脸色一沉：“苏大人，此案关系重大，若有任何线索，本官都必须追查到底！
令嫒深明大义，自愿协助，乃是为朝廷分忧！
你若再行阻拦，休怪本官不讲情面！”
苏明远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柳氏更是险些晕厥过去，嘴里喃喃道：“完了……苏家的名声完了……”苏清月对周大人福了一礼：“多谢大人。
请容清月稍作准备，取些用具。”
她需要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干净的布、烈酒、细棉线，或许还能想办法弄到几根银针。
周大人点头应允。
在苏明远和柳氏如同看怪物般的目光中，苏清月转身，挺首脊梁，一步步走出前厅。
阳光洒在她单薄却坚定的背影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这一步踏出，她便再也回不去那个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苏家庶女的身份了。
只不过丢了名声而己，她苏清月，何曾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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