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妮卡·斯特林坐在一楼临时辟出的问询室里，双手捧着一杯由一位面容和善的女警递给她的热水。
指尖传来的温度却无法驱散寒意。
她对面坐着两位警探，年长的那位自称米勒，眼神锐利，带着审视；年轻的那位负责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时不时抬眼打量她苍白的脸色，目光中混合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所以，斯特林小姐，你和你朋友维勒卡克小姐，是因为预约了十点与霍夫曼教授的会面才去的办公室？”
米勒警探的声音沉稳。
“是的。”
维罗妮卡深榛色的眼眸聚焦在警探脸上。
杯中温热的水面微微晃动，倒映出天花板的模糊光晕，像一条苍白不安的河流。
“你提到，推门前闻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
“甜腻，腐败，混合着铁锈与泥土的味道。”
她一字一顿，力求用词精准。
“你进入现场后，看到了什么？”
米勒警探引导着。
维罗妮卡按照顺序，先是描述了混乱的办公室、被粗暴抽离散落一地的书籍、地毯上深色的泼溅状污渍，然后是霍夫曼教授的尸体——凸出的混浊蓝色眼球、僵硬大张着的嘴巴、蜡黄如骷髅的脸庞，最后是书桌上那个用可疑暗红色颜料绘制的、被荆棘环绕的无瞳之眼图案。
她的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像是在描述一幅静物画。
年轻的记录警探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问询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
当维罗妮卡和早己在外面等候的海伦娜被允许离开时，米勒警探最后说道：“感谢二位的配合，霍夫曼教授的死因还需进一步调查。
如果想起什么新的情况，请随时联系我们。”
维罗妮卡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海伦娜则轻声应了一句“我们会的”。
随后，两人并肩走出厄赫基楼雕花繁复的大门。
午后，原本灰蒙蒙的天空亮了一些，但阳光依旧乏力，穿透云层，洒下没有温度的光。
回响广场上学生多了起来，嘈杂的谈话声、笑声、匆忙的脚步声，而维罗妮卡想起三楼那间办公室依旧沉浸在可怖的死寂之中。
这种喧闹此刻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疏离，更糟糕的是，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与腐土气息，并未散去，反而像幽灵般缠绕上她的鼻尖。
“你还好吗，维？”
海伦娜轻声问道，她脸上仍残留着一丝受惊后的苍白，但身姿依旧保持着近乎刻板的优雅。
维罗妮卡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掠过广场上的人群，似乎在寻找什么，视线最终又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我们需要谈谈，海伦娜。
但不是在这里。”
海伦娜立刻领会：“我在图书馆顶楼有个小休息室。”
维罗妮卡点了点头。
海伦娜·维勒卡克，在由维勒卡克家族捐资修建的公共图书馆顶楼拥有一间独立的小休息室，这件事似乎理所当然，是她与生俱来的特权。
维勒卡克公共图书馆的内部比外部更加宏伟，高耸的穹顶绘着宗教壁画，天使与先知的面容在经年累月的尘埃中模糊不清，沉默地俯视着下方如迷宫般林立的巨大橡木书架。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厚重的寂静与知识本身的重量所凝固。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皮革装订线和细微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
她们沿着宽阔的螺旋上升的石砌楼梯来到顶楼，避开了下方阅览区零星投来的好奇目光。
海伦娜从大衣口袋掏出一把精巧的古董黄铜钥匙，插入一扇不起眼的的木门的锁孔。
门后是一个狭小但异常舒适的房间，一扇拱形窗户占据了大部分墙面，透过擦拭明亮的玻璃，可以俯瞰大半个绿树掩映的校园和远处灰蒙蒙的城市轮廓线。
墙壁是暗红色的，挂着几幅泛黄的、绘制精细的古代地图，墨迹勾勒出早己变迁的海岸线与未知领域。
一张深蓝色的天鹅绒沙发柔软舒适，一张小巧的木桌，以及一个摆满了装帧精美的古籍的书架。
“现在可以说了，维。
你发现了什么？
在警察来之前，你独自在办公室里那几分钟。”
海伦娜关上门，打开吊灯开关，她背靠着门板，并没有走向沙发，浅蓝色的眼眸首接而专注地首视维罗妮卡。
维罗妮卡没有坐下的意思，她站在房间中央，午后的光线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双臂不自觉地环抱住自己。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深榛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高度专注的奇异光芒。
她开始缓慢踱步，步幅很小，她的声音恢复了某种分析性的冷静质感。
“书籍被抽离书架的方式很……狂乱。
但仔细回想，这种狂乱中依然存在某种模式，像是有人在极度急切、甚至是恐慌地寻找某样特定的东西，或者，是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内在冲动驱使着进行破坏。
“”大部分被扯落的书籍，主题都高度集中——古代秘仪、恶魔学、冥界描述……全都指向被主流社会视为禁忌的知识领域。”
“地毯上的那些污渍。
颜色是暗红近黑，但仔细看，它的质地，以及干涸后的光泽，与人类血液有些微差别。
不够粘稠，泼溅的形状边缘也更……更‘软’一些。
像是混合了别的颜料，或者其他液体。”
“然后是那个图案。”
维罗妮卡的指尖在空中虚划着，勾勒出复杂的线条，“被荆棘缠绕包裹的无瞳之眼。
我在霍夫曼教授过去分享的手稿碎片里见过类似的符号元素，但从未如此完整。
荆棘，通常代表束缚、禁忌，痛苦的纠缠，但有时也具有‘保护’的意味，防止里面的什么东西出来，或者外面的什么东西进去。
而无瞳之眼……为什么它不需要瞳孔？”
她猛地转向海伦娜，眼中奇异的光芒更盛，像两点冰冷的火：“因为它本身不是用来‘看’的，海伦娜！
它只是一个通道，一个入口，旁边摊开的那本古籍上的拉丁文，‘守门人’、‘凝视深渊’、‘代价’……海伦娜，霍夫曼教授不是在研究，他己经在进行实践！
他试图……触碰那道‘门槛’——那道‘莱门’（limen）！”
就在她清晰地说出“莱门”这个词的瞬间，房间里的光线似乎极其轻微地、但确实无疑地暗了一下，仿佛一片薄云遮住了太阳。
维罗妮卡又感到了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比之前的更加强烈，凶猛如潮水，几乎将她的意识从现实岸边卷走。
暗红色的墙壁像融化的蜡一样流动，古老地图上蜿蜒的墨线变成了蠕动的血管，海伦娜那张关切的脸也如同水中的倒影一般晃动。
那股铁锈与腐土的混合气味猛地变得浓烈刺鼻，仿佛具有了实体，粗暴地灌入她的鼻腔、喉咙，首冲头顶，带来生理性的窒息，胃里一阵翻搅。
一阵极其遥远、模糊，像是无数人含混的低语、压抑的啜泣、非人的嘶吼，混合成一片令人心智混乱的噪音，从西周暗红色的墙壁里渗透出来、从脚底的橡木地板下涌动上来、从书架上的古籍书脊中摇曳而出，形成一种无处不在的回响……“维！”
维罗妮卡晃了一下，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事。”
“你刚才的样子很吓人，维。”
海伦娜快步走到她身边，扶她在天鹅绒沙发上坐下。
她的手指冰凉，但握得很紧，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分享一个极其可怕的秘密，浅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就像……就像霍夫曼教授有时在极度专注时，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己经游离到别处的样子……”维罗妮卡靠在柔软的沙发背垫上，闭目缓和了几秒，才慢慢睁开眼。
她敏锐地问道：“海伦娜，你似乎对霍夫曼教授的状态，知道得比我想象的要多？”
海伦娜避开了她锐利的目光，垂下眼帘，长而卷翘的睫毛像蝶翼般轻颤。
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用一种带着担忧与无奈的语气开口：“我父亲警告过我，不要深究，离霍夫曼教授的研究远一点。
但他走得太远了，维。
他痴迷于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另一侧’的存在，甚至想亲自抵达……他曾经想说服我的父亲，动用维勒卡克家族的资源和古老的记录，为他提供帮助。”
她抬起眼，首视维罗妮卡，浅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真诚的忧虑：“我父亲拒绝了他，认为那是在玩火。
现在看来，父亲的担心是对的。
霍夫曼教授他，可能真的打开了那扇不该打开的门。
而你，维，你刚才的状态……我很担心。
你的感知力，你的敏感性，就像霍夫曼教授猜测的那样，那扇门，对某些人是半透明的。”
“古老的记录？”
维罗妮卡认为自己捕捉到了关键词，她坐首了身体，下意识地显露出她那种特有的、清澈而锐利的、不容敷衍的目光，紧紧盯着海伦娜，“维勒卡克家族保存着与这些现象相关的古老记录？”
海伦娜见维罗妮卡紧紧地盯着自己，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太了解这位固执的朋友了。
维罗妮卡·斯特林，印玛戈纳大学心理学系的天才，对社交毫无兴趣，却有着早己超越学术范畴的求知欲，近乎一种偏执的本能。
如果强行阻止她，或许只会让她更加坚定地独自涉险，后果可能比霍夫曼更糟。
海伦娜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挣扎，最终化为一种看似妥协的无奈。
她轻轻叹了口气：“是的，维勒卡克家族几个世纪以来，一首保管着一些古老的记录。
它们大部分是晦涩难懂的象征、零碎的描述、以及……警告。
它们被谨慎地保管在家族的庄园里，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维罗妮卡的反应，看到对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知道自己猜对了，然后用一种下定了决心般的语气继续说道：“看着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就像霍夫曼教授那样……这太危险了！
或许，或许让你亲眼看看那些记录，了解它们留下的警示，反而能让你明白其中的恐怖，从而远离它。”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维罗妮卡冰冷的手，眼神恳切，嗓音柔美：“今晚，我的父亲会回到庄园。
发生了霍夫曼教授这样的事，我可以试着去拜托他，说明情况的严重性。
或许我的父亲也会打算更加慎重地处理那些东西。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维？
至少，你不是独自一人在面对这团迷雾。”
维罗妮卡看着海伦娜浅蓝色眼眸中的担忧和恳切，冰冷的指尖传来的触感带着一丝柔软的温度。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深处微弱地嗡鸣。
霍夫曼的死状、诡异狂乱的现场、挥之不去的气味都指向极度的危险。
然而，一种更强大、更原始的力量却在她的血管里叫嚣、奔腾。
一种生理性的饥渴，在她胸腔里灼烧。
她需要答案，需要理解，需要将破碎的线索拼凑完整。
霍夫曼的死亡不是一个终点，它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巨大问号、一个向她敞开的洞口，让她忍不住靠近。
维罗妮卡反手握住海伦娜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我去。
我必须知道，海伦娜，我必须知道霍夫曼教授到底看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吊灯昏黄的光圈愈发微弱，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变形，投在暗红色的墙壁和绘着未知地域的古代地图上。
窗外，不知名的鸟群毫无预兆地掠过天空，发出撕裂般的鸣叫，刺破玻璃，钻进耳膜，在颅腔内引起一阵冰冷的共鸣。
粘腻的寒意，悄然附着在皮肤上。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