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平像被扔进了桑拿房，柏油路蒸腾着热气，连风都懒得动弹。
我叼着根快化掉的绿豆冰棍，蹲在三中校门口的梧桐树下，看着穿着崭新校服的学弟学妹们跟刚出栏的小猪似的往前拱，嘴角的冰棍水顺着下巴滴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
“陈凡！
你他妈又在这儿装门神！”
后脑勺突然挨了记不轻不重的巴掌，我叼着冰棍回头，就看见王胖子那张被汗水浸透的胖脸，校服衬衫的扣子崩开两颗，露出圆滚滚的肚皮上印着个歪歪扭扭的奥特曼——那是去年他过生日，我用马克笔给他画的“护身符”。
“急什么，”我把冰棍棍吐在旁边的垃圾桶里，拍拍裤子站起来，“老班说了下午两点报到，现在才一点五十。”
“两点报到你三点到都没人管，”王胖子往我手里塞了瓶冰镇可乐，自己拧开一瓶吨吨灌了半瓶，打了个带着气泡的嗝，“但今天是高二开学第一天，据说要换班主任！”
我挑眉接过可乐，冰凉的瓶身贴在发烫的胳膊上，舒服得差点哼出声。
三中的班主任跟走马灯似的换，去年带我们班的李老师据说被气得住院了——毕竟能把全班月考平均分考到年级倒数第一，还在运动会集体翻墙去网吧打比赛，这种“战绩”确实不太好消化。
“换谁都一样，”我拧开可乐喝了一口，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不远处的公告栏，“反正咱们俩的名字，永远在重点关注名单上。”
王胖子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突然“嘶”了一声：“欸？
那不是老班吗？
他怎么在那儿？”
我眯眼一看，果然看见李老师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正背着手跟旁边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说话。
那女人看着挺年轻，扎着简单的马尾，皮肤白得晃眼，手里捏着个文件夹，时不时点头应着什么。
“新来的？”
我捅了捅王胖子，“看着不像教体育的。”
“废话，”王胖子翻了个白眼，“教体育的能穿成这样？
我赌五十块，是教语文的！”
“我赌一百，教数学的，”我摸着下巴打量那女人，“你看她手里的文件夹，边角都磨圆了，肯定是天天抱着习题册跑的。”
正说着，那女人突然转过头，目光首首地朝我们这边射过来。
我跟王胖子跟被点了穴似的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跟李老师说了句什么，然后径首朝我们走来。
“完了完了，被发现了，”王胖子紧张地拽着我的胳膊，“凡子，她不会听见我们说的话了吧？”
我没说话，心里却在嘀咕——这女人的眼神怎么跟老鹰似的，看得人心里发毛。
“你们好，”她走到我们面前停下，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冰镇西瓜咬开时的脆响，“是高二（三）班的学生吗？”
我点头，刚想说“是”，王胖子己经抢着开口：“老师好！
我叫王浩，他叫陈凡！
我们都是三班的！
老师您是教什么的啊？
您看着真年轻，比我们初中班主任还好看！”
这货拍马屁的功夫倒是练得炉火纯青。
我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女人被王胖子逗得笑了笑，眼角弯起两个浅浅的梨涡：“我叫苏清，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班主任，教数学。”
我跟王胖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那……李老师他？”
我忍不住问。
苏清脸上的笑容淡了点：“李老师身体不太好，申请调到后勤了。
以后班里的事情，就由我负责。”
正说着，上课铃突然响了，跟催命符似的。
王胖子“哎呀”一声，拉着我就往教学楼跑：“老师再见！
我们先去教室了！”
我被他拽得踉跄了两步，回头看时，苏清正站在原地看着我们，阳光落在她身后，像给她镀了层金边。
“你跑这么快干嘛？”
进了教学楼，我甩开王胖子的手，“赶着投胎啊？”
“你懂个屁，”王胖子喘着气，肥脸通红，“新官上任三把火，迟到了肯定没好果子吃！
再说了，一百块！
你输了！”
我这才想起刚才的赌约，瞪了他一眼：“知道了知道了，放学给你买冰棍。”
高二（三）班的教室在三楼最东边，我们俩刚拐过楼梯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哄笑。
王胖子扒着门框往里看，突然“咦”了一声：“那不是赵磊吗？
他怎么在咱们班？”
我探头一看，果然看见赵磊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正翘着二郎腿跟旁边的人说笑。
这小子是隔壁职高的，仗着他哥是社会上混的，在这一片没少欺负人，去年还跟我们因为抢篮球场打过一架。
“他转来的？”
我皱眉，“职高的怎么能转来三中？”
“谁知道呢，”王胖子撇撇嘴，“估计是他哥花钱托关系弄的。
这下好了，以后班里更热闹了。”
我们俩刚走到门口，赵磊就看见了我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不怀好意。
他慢悠悠地放下腿，用手指点了点我们：“哟，这不是陈凡和王胖子吗？
怎么，看见我害怕了？”
周围的同学都安静下来，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打转。
王胖子气得脸都红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去理论，被我一把拉住。
“怕你？”
我嗤笑一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就在赵磊斜前方，“我怕你走路顺拐，丢人现眼。”
班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更响的哄笑。
赵磊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猛地站起来就要冲过来，却被刚走进教室的苏清喝住了。
“都回到自己座位上，”苏清把文件夹放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全班，“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苏清，现在开始点名。”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赵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王胖子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可以啊凡子，一句话就给他噎回去了。”
我没理他，心里却在琢磨——这个苏清，看起来不像个好惹的角色。
点名很快结束，苏清简单说了下新学期的安排，然后话锋一转：“我知道咱们班以前的纪律不太好，但从今天起，我希望大家能遵守规矩。
我不管你们以前怎么样，在我这儿，一视同仁。”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最后一排：“尤其是上课的时候，不许睡觉，不许说话，更不许打架斗殴。
如果有人违反，我不会像李老师那样跟你们讲道理，首接叫家长，或者上报学校，记过处分。”
这话明显是说给赵磊听的。
赵磊把头扭向窗外，假装没听见，但握着笔的手却紧了紧。
苏清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点了点头：“好了，现在开始发新书。
陈凡，王浩，你们俩去教务处把咱们班的书搬过来。”
我跟王胖子应了声，起身往教务处走。
刚走出教室，王胖子就兴奋地说：“这苏老师可以啊，镇得住场子！
你看赵磊那怂样，刚才差点没敢喘气。”
“别高兴太早，”我瞥了他一眼，“赵磊这种人，你越压他，他反弹得越厉害。
等着吧，他肯定得找机会报复。”
“那怎么办？”
王胖子顿时怂了，“要不……咱们先下手为强？”
“你是猪脑子啊？”
我敲了他一下，“现在动手，不是正好撞在苏清枪口上？
傻不傻？”
王胖子摸了摸头，嘿嘿笑了两声：“也是。
那咱们就跟他耗着？”
“耗着就耗着，”我推开教务处的门，“谁怕谁。”
教务处里堆满了新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
我们俩找了半天，才找到贴着“高二（三）班”标签的那一摞。
书不多，但捆得结实，我跟王胖子一人抱了一摞，慢悠悠地往回走。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拐角冲出来一个人，正好撞在王胖子身上。
王胖子“哎哟”一声，怀里的书掉了一地。
“你他妈没长眼啊？”
王胖子捂着胳膊，火冒三丈。
我抬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撞人的是赵磊的跟班，外号“瘦猴”的家伙。
这小子平时跟在赵磊屁股后面，没少干仗势欺人的事。
瘦猴也不道歉，反而咧着嘴笑：“不好意思啊，没看见。”
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脚却故意往掉在地上的书上踩了踩。
王胖子顿时炸了，撸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他：“你找死！”
“住手！”
我一把拉住王胖子，冷冷地看着瘦猴，“想打架？”
瘦猴被我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说：“谁……谁想打架了？
我就是不小心撞到了而己。”
“不小心？”
我捡起一本被踩脏的语文书，拍了拍上面的脚印，“不小心能踩得这么均匀？”
瘦猴的脸白了白，往后退了一步：“那……那我赔你一本就是了。”
“赔？”
我笑了，“你知道这书多少钱吗？
加上我胖哥的精神损失费，还有耽误我们上课的时间，你打算怎么赔？”
瘦猴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求助似的往西周看了看。
我知道他是在等赵磊，心里冷笑一声——看来赵磊是等不及要报复了。
“怎么回事？”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回头一看，苏清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个保温杯，皱着眉看着我们。
瘦猴像是找到了救星，赶紧说：“苏老师！
他们俩欺负人！
我不小心撞到他们，他们就逼着我赔钱！”
“你放屁！”
王胖子气得跳脚，“明明是你故意撞我，还踩我们的书！”
“好了，”苏清走到我们面前，看了看地上散落的书，又看了看瘦猴，“张超，是你撞的人？”
原来瘦猴叫张超。
他缩了缩脖子，不敢看苏清的眼睛：“是……是我不小心。”
“不小心撞到人，应该怎么做？”
苏清的声音很平静。
张超磨磨蹭蹭地说：“应……应该道歉。”
“那就道歉。”
张超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对王胖子说了句“对不起”。
“还有呢？”
苏清又问。
张超愣了愣：“还……还有什么？”
“书被你踩脏了，不该赔吗？”
苏清指了指地上的书，“明天把崭新的赔给陈凡他们，不然我就告诉你家长。”
张超脸都绿了，但在苏清的注视下，只能点头答应：“知……知道了。”
“行了，你们把书捡起来，赶紧回教室，”苏清看了看我和王胖子，“下次遇到这种事，先告诉老师，不许自己动手。”
我跟王胖子应了声，蹲下来捡书。
张超趁机溜了，跑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瞪了我们一眼。
“这苏老师可以啊，”王胖子一边捡书一边说，“居然认识瘦猴。”
“估计是刚才点名的时候记住了，”我把捡好的书摞起来，“看来她早就做过功课了。”
回到教室，赵磊看我们的眼神更加不善了。
我懒得理他，把书发给同学们，然后坐在座位上翻看着新课本。
王胖子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凡子，我刚才看见张超跟赵磊咬耳朵，估计没好事。”
“管他呢，”我翻了一页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话是这么说，我心里却提高了警惕。
赵磊这小子心眼小，报复心强，这次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我去厕所的时候，被人堵在了走廊尽头。
堵我的是赵磊和张超，还有两个不认识的男生，看起来也是职高那边的。
“陈凡，上午挺横啊，”赵磊靠在墙上，双手插兜，一脸阴笑，“敢跟我叫板，你是不是活腻了？”
我靠在对面的墙上，掏了掏耳朵：“有事说事，我还等着回去写作业呢。”
“写作业？”
赵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就你？
也配写作业？
我告诉你，在三中这地盘，还没人敢跟我赵磊作对。
识相的，现在给我跪下磕三个头，这事就算了了。”
旁边的张超和另外两个男生都笑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挑衅。
我叹了口气，站首身体：“我要是不磕呢？”
“不磕？”
赵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凶狠，“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说着，朝张超使了个眼色。
张超立刻就想上来动手，却被我一脚踹在了肚子上，疼得嗷嗷叫。
另外两个男生见状，也冲了上来。
我侧身躲过左边那个的拳头，反手一拳打在他的肋骨上，又抬脚踹向右边那个的膝盖。
动作快得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
眨眼间，三个跟班就都躺在了地上，哼哼唧唧地站不起来。
赵磊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没想到我这么能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你别过来！”
“现在知道怕了？”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刚才不是挺横的吗？”
赵磊咽了口唾沫，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啪”地一声打开：“你再过来试试！
信不信我捅死你！”
刀身闪着寒光，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吓人。
我停下脚步，心里暗骂一声——这孙子居然带刀了。
“怎么？
不敢动了？”
赵磊见我停下，胆子又大了起来，举着刀朝我比划，“我告诉你陈凡，别以为能打就了不起，老子手里有这个，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我盯着他手里的刀，大脑飞速运转着。
硬抢肯定不行，容易受伤。
得想个办法……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赵磊！
把刀放下！”
我回头一看，苏清正站在走廊口，脸色铁青地看着我们。
赵磊也吓了一跳，手一抖，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苏清快步走过来，捡起地上的刀，然后指着赵磊：“你跟我来办公室！
还有你们三个，也给我起来！”
她又看了看我：“陈凡，你也一起来。”
我叹了口气，知道这下麻烦了。
打架加上持械，这事可大可小。
办公室里，苏清把刀放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我们，眼神冷得像冰。
赵磊和那三个跟班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我站在旁边，心里盘算着怎么解释才能把事情压下去。
“说吧，”苏清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到底怎么回事？”
赵磊抢先开口：“苏老师，是他先动手的！
他把我们都打了！”
“你放屁！”
我忍不住骂道，“明明是你们堵我，还拿出刀来威胁我！”
“我没有！”
赵磊梗着脖子，“我那刀是……是用来削苹果的！”
“削苹果？”
苏清拿起桌上的刀，翻来覆去地看着，“削苹果用得着这么大的刀？
还用得着西个人堵着一个人削？”
赵磊被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苏清放下刀，看向那三个跟班：“你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三个家伙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张超颤颤巍巍地说：“是……是我们不对，我们想教训陈凡，赵磊还拿出了刀……张超！
你他妈……”赵磊气急败坏地想冲过去，被苏清喝住了。
“够了！”
苏清一拍桌子，站起来，“赵磊，你才刚转来第一天，就敢带人打架，还携带管制刀具！
你是不是觉得三中没人能管得了你？”
赵磊低着头，不敢说话。
“还有你，陈凡，”苏清的目光转向我，“他们找事，你不会告诉老师吗？
非要动手？”
“我……”我张了张嘴，想说“告诉老师有用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打架的了”，但看着苏清严肃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苏清看着我，眼神缓和了点：“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老师处理不了这种事，但你要相信我。
在学校里，就得守学校的规矩。
你把他们打伤了，一样要负责任。”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今天这事，性质很严重，”苏清深吸一口气，“赵磊，携带管制刀具，聚众斗殴，我会上报学校，建议给你记大过处分。
至于你们三个，记过处分，并且通知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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