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方。
罗庚的磁针,像一根被无形之线牵引的手指,笃定不移。
李观山在茅屋前站了很久,首到那盏油灯燃尽最后一滴油,火苗挣扎着熄灭,让屋内彻底陷入死寂。
他转身,在屋后山坡上选了一处向阳之地。
福伯曾教过他,此地背靠缓坡,前有溪流环抱,是处能让逝者安宁的“吉穴”。
他没有用任何风水术法,只用最原始的力气,一铲一铲地挖开泥土。
冰冷的土石磨破了他的手掌,他却感觉不到疼。
将福伯安葬后,他没有立碑。
这乱世,一块墓碑,只会招来盗墓的乱兵。
他对着新坟,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从此,天地之间,再无李观山。
只有一个怀揣着秘密,踏上流亡路的弃子。
他背起行囊,握紧那方开始变得温润的罗庚,没有回头,沿着磁针所指的小径,走入了茫茫的夜色。
官道,他不敢走。
那里有溃兵,有流寇,更有可能出现的、来自朝廷的追捕。
他走的,是羊肠小道,是山间野径。
目之所及,皆是焦土。
曾经的村庄只剩下残垣断壁,黑洞洞的屋架无声地控诉着烈火的暴行。
田地里,本该是金黄的麦浪,如今只剩下腐烂的根茎和疯长的野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烟灰、腐朽与血腥的恶臭。
一个破了口的瓦罐边,躺着一只小小的、绣着虎头的童鞋,陷在干涸的黑血里。
人道之苦,如一幅惨烈的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李观山沉默地走着,心也随着这片土地,一点点变得冰冷、坚硬。
一日黄昏,他正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子,掌心的罗庚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感。
他脚步一顿。
脑中,《青囊奥语》的字句自动浮现:“山断气散,水曲煞聚。”
他抬眼望去,前方不远处,山势陡然中断,形成一处断崖,下方的小路恰好经过一处拐角。
这种地形,极易藏污纳垢,汇聚凶煞之气。
是匪徒,还是猛兽?
他没有犹豫,立刻转身,向着另一侧的密林深处钻去。
仅仅一炷香的功夫,他原先要走的那条小路上,就传来了兵刃交击的声响和凄厉的惨叫。
他伏在草丛中,看着那群劫道的悍匪将几个逃难的百姓砍倒在地,搜刮完财物后呼啸而去。
李观山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能避开凶险,却救不了所有人。
又行了数日,他身上的干粮己经见底。
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炊烟袅袅,不像被兵祸洗劫过的样子。
可走近了,他却察觉到不对。
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股死气沉沉的氛围里,几个坐在门口的村民面色蜡黄,眼神涣散,连他这个陌生人走近,都懒得抬一下眼皮。
一股淡淡的、带着腥甜的恶臭,从村子中央的唯一一口水井处传来。
李观山走到井边,探头看去。
井水浑浊,水面漂浮着一层油污般的光泽,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色彩。
一个老汉颤颤巍巍地打上一桶水,李观山伸出手,拦住了他。
“老丈,这水,喝了多久了?”
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看了他半晌,才嘶哑着说:“半个多月了……喝了就……拉肚子,浑身没劲……”李观山伸出手指,在桶沿沾了一滴水。
一股阴冷的、带着腐蚀性的“煞气”,顺着指尖就想往他身体里钻。
他眉头一皱,体内那股源自皇室血脉的温热气息自行流转,瞬间便将这股煞气驱散。
水源被污染了。
不是寻常的脏污,而是有人用邪术,污染了这口井连接的地下浅层水脉。
他想起了福伯的遗言。
心系苍生。
他深吸一口气,对那老汉说:“今晚别喝这水,等明日一早,或许就好了。”
说完,他不顾老汉疑惑的目光,绕着水井开始踱步。
他在寻找。
《青囊奥ur》有云:万物相生相克,煞气聚集之地,百步之内必有生机潜藏。
他的目光扫过村落的每一个角落,脚下的土地,房屋的朝向,远处的山形……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化作了流动的气。
终于,他在村口一棵半枯的老槐树下站定。
就是这里。
他从溪边捡来七块鹅卵石,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一块块嵌入老槐树根部的泥土中。
这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引气阵”,作用微乎其微。
但李观山要做的,不止于此。
他将手掌按在居中的那块石头上,心神沉入掌中的罗庚。
“借我一丝龙魂之力。”
嗡。
罗庚轻轻一震,一股温润如玉的热流从铜盘涌出,顺着他的手臂,注入脚下的土地。
那七块石头仿佛活了过来,地底深处,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生气,被硬生生从地脉中牵引而出,顺着石头构成的阵法,缓缓流向水井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李观山的脸色白了一分。
他转身离开村子,在村外的草垛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他是被一阵惊喜的喧哗声吵醒的。
“水!
水清了!”
“神了!
真的神了!
我家的娃喝了一口,吐出好多黑水,人精神多了!”
李观山走进村子,看到井边围满了人,他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井水清澈见底,那股恶臭也消失无踪。
村民们看见他,立刻围了上来,将所剩不多的干粮和几个鸡蛋硬塞进他怀里。
看着那些质朴而感激的脸,李观山的心,被一种陌生的情绪填满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不仅能挖开坟墓,埋葬亲人。
也能,给予生机。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他婉拒了村民的挽留,再次踏上路途。
这一次,他的脚步坚定许多。
在下一个岔路口,他没有丝毫犹豫,避开了通往县城的官道,一头扎进了一片被当地人称为“黑风林”的诡异山林。
因为,从昨天开始,手中的罗庚就一首对着这片山林,发出轻微的共鸣。
一入林中,外界的蝉鸣鸟叫瞬间消失。
死寂。
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枝叶过滤,只剩下斑驳的、惨绿色的光点。
走了不到半里,李观山便在一片空地上停下脚步。
这里的树木,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枯萎,树皮干裂,枝干扭曲,仿佛在临死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地上,一只野兔的尸体倒在那里,皮毛完整,却干瘪得像一张纸,仿佛全身的血肉精华都被什么东西吸干了。
邪道术法。
而且是相当阴毒的类型。
“嘿,那小子,站住!”
一声粗野的暴喝从背后传来。
李观山心中一凛,回头看去。
五个穿着破烂甲胄的汉子,提着刀,正满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那眼神,是看待猎物的眼神。
溃兵。
比匪徒更可怕的存在。
李观山没有答话,转身就跑。
“还敢跑!
给老子站住!”
溃兵们狞笑着追了上来。
李观山看似慌不择路,但他的每一次落脚,每一个转向,都恰好避开了湿滑的苔藓,绕开了缠脚的藤蔓。
他将溃兵引向一处布满乱石的陡坡。
他身形灵巧地在石块间跳跃,而身后,一个追得最急的溃兵一脚踩空,惨叫着滚了下去,撞倒了后面的同伴。
李观山头也不回,趁机钻入一片密集的灌木丛,身形瞬间消失不见。
林中,只剩下溃兵们气急败坏的咒骂。
摆脱追兵后,李观山靠在一棵树后,剧烈地喘息着。
掌心的罗庚,此刻的震颤愈发强烈。
那不是警示的刺痛,而是一种……渴望。
一种同源相吸的共鸣。
他低头看去,罗庚中央的磁针己经不再摇摆,而是死死地指向林海深处的一个方向。
仿佛在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着它。
呼唤着它内部沉睡的——地心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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