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大亮，一层薄如轻纱的晨雾还眷恋地缠绕在山谷间，陆风就被屋外一种极有规律的、沉闷而扎实的“砰……砰……”声唤醒。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敲击在他的心头上。
他忍着腿痛，小心地挪到窗边，透过糊着窗纸的木格，隐约看到院中空地上那个素白的身影。
陈静姝正在练拳。
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如天际云卷云舒，从容不迫；又如山涧流水，绵长不断。
双臂舒缓地划着一个个圆满的弧线，脚步移动间轻起轻落，悄无声息，仿佛生怕惊扰了脚下的尘埃。
动作转换间，时而如白鹤亮翅，飘逸舒展；时而如野马分鬃，柔韧内含劲力。
明明看起来软绵绵的，没有丝毫火气，陆风却隐约感觉到，那看似柔和的缓慢动作里，蕴含着一种奇特的、引而不发的张力，似乎带动着周围的气流都随之缓缓旋转、流淌。
他注意到，她周身尺许之地的几片落叶，始终随着她的动作无声地盘旋、起伏，竟久久不曾落地。
“太极拳……而且是真正入了门的太极拳……”陆风靠在窗边，喃喃自语。
他并非狂热的传统武术爱好者，但小时候被那个古板严肃的父亲硬逼着，很打过几年八极拳的根基，虽然吃不了苦，早己生疏，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一些。
这绝不是公园里老爷爷老太太们练的那种仅限于活动筋骨的健身操，而是真正蕴含了劲力变化、呼吸与意念相合的高明内家拳法。
这个发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层层涟漪，让他对这位救命恩人陈静姝的好奇心，陡然增加了数倍。
她究竟是什么人？
陈静姝一套拳打完，收势而立，气息平稳悠长，额角连一丝细汗都无，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只是信步闲庭。
她目光扫过窗口，看到了陆风，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又开始了一日的劳作——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扫帚，仔细清扫庭院角落的落叶；蹲在屋角那一小片精心打理过的药圃旁，耐心地拔除杂草；然后走进旁边的灶间，生火，准备简单的早饭。
一切都有条不紊，安静而专注。
陆风腿脚不便，大部分时间只能待在屋里，或者搬个木凳坐在门口，看着这一切。
他尝试着与她聊天，打破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宁静。
“陈姑娘一首住在这里？”
“嗯。”
“谷里就你一个人吗？”
“和师父。”
“你师父？
他……采药去了。
归期不定。”
对话常常就这样戛然而止，干净利落，不留任何延续的空间。
她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自的那个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毫无兴趣。
当陆风偶尔提起城市里的高楼大厦、瞬息万变的互联网、便捷无比的手机支付时，她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听山风过耳，雁过长空，不留痕迹。
下午的时光，陈静姝通常会坐在廊下的旧竹椅上，看书。
是那种线装的、纸张泛黄脆弱的旧书，陆风瞥见过封面，似乎是《黄帝内经》之类的医书，或是某些他连名字都看不懂的典籍。
有时，她会抚弄那张放在案上的古琴，琴声古拙沉静，没有太多花哨的技法，却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听得久了，连陆风那颗习惯了高速运转的心，都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平，慢慢地沉静下来。
更多的时候，她会处理白天采摘回来的各种草药，分拣、清洗、晾晒或炮制，手法熟练而专注，仿佛那是一件极其神圣的工作。
陆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时间原来可以流淌得如此缓慢而具体。
在这里，时间是以日出日落、炊烟几次升起、药材第几遍翻晒来计算的，而不是电脑屏幕右下角那个冰冷而飞速跳动的数字。
他注意到，陈静姝虽然性情清冷，言语吝啬，但照顾他这个意外的闯入者，却十分尽心。
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煎好的药汁和简单的饭食，帮他检查腿伤、换药时，动作轻柔而专业，指尖微凉，触感却稳定可靠。
只是，她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貌的疏离，像山谷里清晨那层淡淡的、看得见却摸不着的薄雾，你可以感知它的存在，却永远无法真正靠近，也无法驱散。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温暖的橘红色，陆风看着陈静姝在灶台前忙碌的、略显单薄的背影，灶膛里的火光在她素净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名为“过意不去”的情绪。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突兀地开口：“陈姑娘，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了。
你看……有什么是我现在能帮忙做的吗？
总不能一首这样白吃白住……”陈静姝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依旧被木板固定着的右腿上，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你伤好之前，安分待着，不动，便是帮忙。”
陆风被她这句话噎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地住了口。
他一个在繁华都市里指挥若定、协调各方的项目经理，在这里却彻底成了一个需要被全方位照顾的、无用的“累赘”。
这种陌生的、有力无处使的、无所适从的感觉，让他既感到无奈，心底深处，却又隐隐泛起一丝摆脱了所有责任和压力的、奇异的新奇感。
罢了，便好好养伤，顺便欣赏欣赏这位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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