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锈镇东头的铁匠铺还亮着一盏油灯。
这里是苍渊大陆五大域交界处最偏僻的小镇，常年被云海罩着，只有天轨列车偶尔穿过，带来一堆报废零件和几句外头的消息。
墨崖是这间铺子的老板。
他看上去二十出头，银灰色长发扎成低马尾，右眉上有一道淡金色的旧疤。
身上那件靛蓝麻衣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腰间挂着七条铜钥匙，长短不一，叮当作响。
他是镇上最有名的铁匠，也是最怪的人。
每天早上五点一刻，必须用铜尺量一遍工作台，差半指宽都不行。
擦桌子要西角对齐桌沿，少一毫米他都要重来。
现在他正蹲在一堆列车残骸前，手里拿着一条断裂的传动锁链。
这是明天云轨检修队要取走的零件，不能出错。
他把锁链两端对齐，用铁锤轻轻敲了三下，确认没有松动。
刚放下工具，耳朵忽然一动。
林子里传来声音。
不是风刮树，也不是野猫踩瓦片。
是金属和骨头摩擦的声音，像是齿轮卡进了肉里，咔哒咔哒地转。
他抬头看向门外。
黑漆漆的林子边缘，影子在动。
三百步外，玄伊正靠在一棵枯树后喘气。
她是锈镇唯一的猎手，今年十八岁，穿一身棕褐色皮猎装，腰上挂了十二枚机械狼牙做的匕首环。
背后背着一把猎弓，箭囊里三支铁箭刻着同一个字：崖。
她刚才追一头独角机械狼追到了这片禁地。
那畜生偷了天轨列车的信号器，跑得比风还快。
她连射两箭都被它甩头避开，第三箭刚搭上弓弦，就被埋在地下的铁索绊住脚踝。
她摔进灌木丛时，整群机械狼己经围了上来。
领头那只额头上长着青铜独角，眼眶泛红光，嘴里喷出带机油味的白气。
它低吼一声，其余十几只立刻散开，形成包围圈。
玄伊抬手想拉弓，狼爪猛地扑来，猎弓被撞到石头上，弓弦当场崩断。
她滚地躲过第二击，但左肩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她摸向腰间匕首，却发现有三只狼同时跃起，朝她头顶扑下。
就在那一刻，一道铜链破空而来。
链子从三十丈外飞出，像蛇一样绕过树枝，精准缠住她的腰。
下一秒，她整个人被猛地拽离原地。
地面拖出一道浅沟，她撞进工坊门槛才停下。
墨崖站在门口，一手抓着铜链另一端，另一只脚踩住固定在梁柱上的刹扣。
链子绷得笔首，末端深深嵌进门框。
外面的机械狼王怒吼，冲到门前五步远突然停下。
地上那滩滚烫的铁水正冒着蒸汽，挡住去路。
墨崖没回头。
他抬起右脚，踢翻了熔炉旁的铁水桶。
红热液体泼了一地，发出滋滋声响。
接着他抽出墙边一根铁钎，插进地板缝隙。
咔的一声，工坊外围升起一圈半人高的机械栅栏，由老旧齿轮驱动，缓缓闭合。
狼群在栅栏外徘徊，撞了两下发现打不破，开始绕圈低吼。
屋里安静下来。
墨崖转身走到角落，拿起干净布条和药粉。
玄伊坐在木凳上，肩膀渗血，脸色有点发白。
他一句话没说，撩开她左肩猎装的裂口，撒上药粉，再一圈圈包扎。
动作很快，但没弄疼她。
包完他顺手把滑落的箭囊挂回她腰上，又将她散开的发绳重新系好。
就在整理衣服时，他看见她左腰露出一块皮肤——一枚朱砂色的胎记，形状像燃烧的雀羽。
他顿了一下，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肩上，拉紧领口遮住痕迹。
“怎么搞成这样。”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
玄伊喘着气，勉强睁眼：“独角狼……偷了列车信号器。”
墨崖点头。
他知道那东西重要，没了它，明天的天轨列车就得停运。
他起身走向工作台，顺手把毛巾从歪斜西十度摆正到九十度。
刚才那一战虽然急，但规矩不能乱。
屋角的老式信号灯被他拧亮，灯光变暗红，照出门外一片模糊影子。
狼群还在外面转，不敢靠近，也不肯走。
玄伊靠着墙慢慢清醒了些。
她看着墨崖背影，小声说：“你又救了我。”
墨崖正在检查那条救人用的铜链，听见也没回头：“下次别往林子深处跑。”
“可信号器丢了全镇都没电。”
“那是巡检队的事。”
“但他们打不过那只独角狼。”
墨崖停下动作。
他盯着铜链末端的磨损痕迹，片刻后说：“明天我去。”
玄伊眼睛亮了一下，又马上压住：“谁要你去，我能搞定。”
墨崖没接话。
他把铜链卷好放回墙上挂钩，第七个位置，不多不少。
就在这时，工坊深处传来极轻的一声铃响。
声音几乎听不见，像是风吹过空瓶口。
墨崖的手指忽然动了动，小指指甲轻轻碰了下耳骨。
那枚藏在意识里的小铜铃，刚刚颤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玄伊一眼。
她低头看自己包扎好的肩膀，呼吸还不稳，眼神有点晃。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还能站？”
玄伊点头：“没事，就是有点晕。”
“饿了吧。”
他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一个纸包。
里面是两个凉了的糖包子。
玄伊接过，咬了一口，嘴角微微翘起。
墨崖看着她吃，忽然问：“陷阱是谁设的？”
玄伊咀嚼的动作慢了：“不知道，铁索埋得很深，不像最近挖的。”
墨崖皱眉。
这种老式捕兽链，三十年前就禁用了。
能拿到的，要么是旧货贩子，要么是镇上有身份的人。
他记下了这事。
吃完包子，玄伊精神好了些。
她想站起来，腿还有点软。
墨崖扶了她一把，送她到角落那张旧木床边。
“今晚别回去了。”
他说，“狼群没散。”
玄伊没反对。
她靠在床上，眼皮渐渐沉重。
墨崖收拾完战场，把铁水桶扶正，清掉地上的灰渣。
他检查了门窗机关，确认全部闭合，才熄了主灯。
油灯移到床头小桌，火光昏黄。
他坐在另一头的长凳上，手里摩挲着那条救人用的铜链。
链条上有几处新划痕，需要打磨。
窗外，狼群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内，玄伊呼吸变得平稳。
她睡着了，嘴角还沾着一点包子屑。
墨崖起身，轻轻替她拉上被角。
然后他坐回原位，望着墙上那排整齐排列的工具，久久未动。
工坊深处，那枚无形的小铜铃，又一次轻轻震了一下。
这次是因为玄伊梦里喊了一声“崖”。
他听见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脚边的工具箱又往右挪了半寸，让边线和地砖缝完全对齐。
夜很深了。
两个人都在屋里，一个睡着，一个醒着。
外面风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漏下一点星光。
工坊的地砖下，某块不起眼的铁片微微发烫，像是被什么力量悄悄激活。
但没人注意到。
这一晚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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