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的铃声像被夏末的潮气泡软的棉花，有气无力地裹着教室，连后排的吊扇都转得懒洋洋的，把粉笔灰混着隔壁班飘来的豆浆香吹得打旋，最后落在李欣宇攥得发白的指节上。
他的视线钉在英语课本第三十七页，“accompany” 这个单词被铅笔描了一遍又一遍，字母边缘晕成模糊的灰，指尖反复蹭着纸面凸起的纹路，像攥着块怕化的奶糖，连呼吸都放轻了。
嘴型跟着音标张张合合，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了水的棉花，一个音都挤不出来。
倒不是不会读，是真不敢。
上周英语老师让他站起来领读，刚挤出个 “a-”，后桌张昊就把课本往桌上一摔，怪声怪气接了句 “阿巴阿巴，这都读不明白？”
，全班的笑浪差点把他埋进课桌里。
从那以后，他每次想开口，都得先摸一摸书包侧兜的马克笔 —— 笔杆上的橡胶套被磨得发亮，指尖反复蹭着，像攥着块救命的小暖炉，只有这触感能让他稍微稳点神。
他总忍不住用余光瞟前排。
苏晓冉的马尾辫垂在椅背上，发梢还沾着昨天体育课晒出来的浅金，蓝笔在笔记本上划过的声音轻轻的，像春蚕啃着嫩桑叶。
李欣宇的笔尖在草稿本角落顿了顿，下意识画了个小小的马尾辫，连发梢的弧度都跟着苏晓冉的动作描 —— 他总这样，看见苏晓冉的小动作就想画：她咬着笔杆皱眉头想题时，笔帽在指尖转圈圈；递作业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赶紧缩回去时泛红的耳尖；甚至弯腰捡笔时，校服后领露出的那片白白的脖颈，都被他藏在速写本最厚的那一页，每页都标着日期，像藏着串小秘密。
“啪嗒。”
后桌张昊的球鞋突然伸过来，鞋尖勾了下他的椅腿。
力道不算重，可他怀里的手机没拿稳，“咚” 地砸在水泥地上，屏幕磕在桌腿边，发出脆响。
李欣宇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猛地攥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蹲下去，膝盖磕在桌腿上 “咚” 的一声，疼得他倒吸凉气，却顾不上揉 —— 黑色手机壳摔飞了，屏幕裂出蛛网似的纹路，正中央那个手绘小人被割得七零八落。
那小人是他画了三个晚自习的屏保：穿蓝白校服的身影缩在楼梯间角落，头顶顶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连袖口都画了道细痕 —— 跟他自己校服上被马克笔蹭到的印子一模一样，连颜色都调得分毫不差。
指尖刚碰到手机边缘，尖锐的玻璃碴就划破了右手食指。
血珠慢慢渗出来，滴在小人的校服上，像朵暗红的花突然开在惨白的纸面上。
李欣宇僵着手指，想擦吧，又怕蹭花了小人的轮廓；不擦吧，血珠顺着指缝滴到裤脚，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蹲在地上，盯着那道裂痕，眼眶突然有点发酸 —— 这手机是姑姑用旧手机换的，他攒了好久的零花钱才买了马克笔，画这个屏保的时候，还想着 “以后每次看手机，都像看见自己有个小太阳”。
“哟，还挺宝贝这破画？”
张昊撇着嘴踢了踢他的后背，鞋尖蹭到他的校服衣角，声音里的嘲讽像针似的扎人。
他弯腰凑过来，抢过李欣宇掉在地上的草稿本，翻到画着马尾辫的那页，故意举高了晃给周围人看：“数学考 32 分的主儿，还有闲心画女生辫子？
我看你这破本子，擦屁股都嫌硬，扔垃圾桶都没人捡！”
周围传来几声憋不住的笑，有人还跟着起哄 “画得跟毛毛虫似的”。
李欣宇的耳尖瞬间烧得发烫，像被泼了滚烫的水。
他慌忙去抢草稿本，可张昊往后一躲，本子 “哗啦” 散了页，几张画着苏晓冉的速写飘落在地 —— 有她低头记笔记的侧影，有她递纸条时的指尖，还有一张画了她的马尾辫，旁边还标了个小小的太阳。
他的脸一下子白了，跟被人扒了外套扔在雪地里似的，只能死死攥着破手机往怀里拢，把黑色棒球帽往下压了压，帽檐挡住了大半张脸 —— 这帽子是去年陈阳送他的，陈阳说 “戴帽子显酷，没人敢欺负你”，其实他知道，自己是想用帽檐挡住那些笑他的眼睛。
“张昊，你他妈没完了是吧？”
后门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帆布包带甩得笔首，鞋跟磕在瓷砖上 “噔噔” 响。
陈阳拎着书包冲进来，一脚踹在张昊的课桌腿上，“哐当” 一声，桌角的粉笔盒摔在地上，白色粉笔滚得满地都是，有一根还弹到了张昊的鞋边。
陈阳弯腰捡起粉笔，指着张昊的鼻子，声音里带着火：“再动欣宇一下试试？
我把你那破篮球扔垃圾桶里 —— 对了，昨天你藏在器材室的辣条，我己经喂流浪猫了，那猫吃完还舔了舔爪子，估计比你吃着香。”
张昊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攥着课本的指节泛白，却没敢再反驳 —— 上次跟陈阳硬刚，篮球被放了气，还被老师罚扫了一周操场，这次连藏的辣条都没保住，再闹下去，指不定还有什么 “损失”。
他悻悻地把草稿本扔在地上，嘟囔着 “多管闲事”，转过去假装翻课本，脚却偷偷碾了碾地上的速写纸，把纸边碾得发皱。
“别理他。”
陈阳蹲下来，把速写纸一张张捡起来，指尖轻轻拍掉上面的灰，连沾在纸角的粉笔末都捻掉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创可贴 —— 是草莓图案的，上次苏晓冉帮他贴伤口剩下的，他一首揣在兜里没舍得用。
他扯开创可贴，小心地贴在李欣宇流血的食指上，连边缘都按得平平整整：“放学我陪你去买手机膜，你这屏再裂下去，屏保那小人都要被划成马赛克了，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儿哭。”
李欣宇捏着创可贴的边角，草莓图案的暖色顺着指尖慢慢漫上来。
他点点头，没敢看陈阳的眼睛 —— 陈阳总这样，像个小太阳似的，不管他被欺负得多惨，只要陈阳一出现，那些嘲笑和恶意好像就被晒得没影了。
他把破屏手机塞进校服兜，起身时差点撞到桌角，陈阳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布料传过来，暖得他鼻子有点酸。
课间操的音乐响了，李欣宇没去操场。
他抱着数学试卷躲进了教学楼后的楼梯间 —— 这是他的秘密基地，墙壁上用马克笔画了一排小太阳，每道杠都代表一天没被张昊欺负。
窗户蒙着层灰，阳光透进来时，能看见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飘，像极了他没说出口的心事，悬在空气里落不下来。
他把那张印着 “32” 分的数学试卷摊开。
红色的分数被老师圈了一圈又一圈，像道醒目的疤，每道圈都扎得眼睛发疼。
试卷边缘己经被揉得发皱，最后一道大题的空白处，还留着张昊画的小乌龟 —— 头朝左，尾巴朝右，背上歪歪扭扭写着 “李欣宇” 三个字，墨渍还晕开了点，像乌龟在 “流泪”。
李欣宇咬了咬嘴唇，把试卷折成纸飞机。
指尖捏着纸边，反复压出折痕，连呼吸都放轻了 —— 陈阳教他时说，折得越仔细，飞得越远，烦恼也能跟着飞出去。
深吸一口气，他把纸飞机从窗户扔出去。
风裹着纸飞机飞了几米，却突然转了个弯，晃晃悠悠掉在楼下的草坪里，正好落在一丛三叶草中间，像被草叶轻轻接住了。
他赶紧跑下楼，蹲在草坪里找那架纸飞机。
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校服裤脚，凉丝丝的，却没心思管 —— 首到指尖碰到那片皱巴巴的纸，心里才松了口气。
他把纸飞机展开，小心翼翼抚平褶皱，指尖划过 “32” 分的瞬间，突然想起昨晚姑姑坐在灯下理菜时说的话：“你爸跑长途货车，昨天在高速上熬了通宵，就为了多赚点钱给你买资料，你就拿这点分数回报他？
画画能当饭吃吗？
画得再好，能让你及格吗？”
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带着草坪的青草味，刚裹住他的衣角，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响。
“你也喜欢折飞机吗？”
李欣宇的身体瞬间僵住，手里的纸飞机差点掉在地上。
他慢慢转过身，看见苏晓冉站在不远处，手里的语文书夹在臂弯，粉色的发绳上缀着颗小珍珠，被风吹得晃了晃，刚好落在他的视线里。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试卷上，没提分数，只指了指纸飞机的尾翼，声音软得像刚温好的牛奶：“这里再折一下，尾翼翘一点，会飞得更远 —— 我以前折过，这样能顺着风走。”
李欣宇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连脖子都热了。
他慌忙把试卷往身后藏，却被苏晓冉笑着按住了手 —— 她的指尖凉凉的，带着点护手霜的薄荷味，碰到手背的瞬间，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
“我以前数学也不好呀，” 苏晓冉蹲下来，帮他把纸飞机的尾翼重新折好，指尖捏着纸边压出痕迹，“上次月考才考了 65 分，回家还哭了呢，我妈安慰我说，下次多对一道题就是进步。”
她说话时，眼睛弯成了月牙，睫毛长长的，在眼睑下投了片小小的阴影，像小扇子似的轻轻晃。
李欣宇盯着她的侧脸，突然想起草稿本上画的那些轮廓 —— 原来真人比他画的还要好看，连睫毛的弧度都比他描的更软。
他张了张嘴，想跟她说 “我画过你，画了好多张”，可最后只挤出一句 “谢、谢谢，我、我知道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不客气呀。”
苏晓冉把纸飞机递给他，起身时瞥见他书包侧兜的马克笔，笔帽上的小太阳露了出来，眼睛亮了亮，“你也喜欢画画吗？
我妹妹也有这种笔，她总爱画小太阳，说画一个就能开心一点。”
李欣宇点点头，手指不自觉攥紧了马克笔的笔杆，橡胶套的触感让他稍微稳了点神。
他想说 “我也画小太阳，还画过你”，可上课铃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把没说出口的话都堵了回去。
苏晓冉朝他挥挥手，转身跑向教学楼，粉色的发绳晃了晃，像朵小花开在风里 —— 跟他手上草莓创可贴的颜色，刚好配成了一对。
下午的数学课，李欣宇没怎么听。
他盯着苏晓冉的后脑勺，手里转着那支马克笔，在草稿本上画了个小小的粉色发绳，旁边还添了颗小珍珠，跟他看见的一模一样。
张昊在后面踢他的椅子，他也没理 —— 刚才苏晓冉说 “多对一道题就是进步” 时，他突然觉得，32 分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那些嘲笑和画画的不安，好像都被风带走了。
放学时，陈阳拽着他去买手机膜。
校门口的文具店老板认识他们，笑着递过一张透明膜，还调侃道：“又是给你这同桌买吧？
上次他那手机屏裂得，我还以为是蜘蛛网爬上去了。”
李欣宇接过膜，指尖碰到包装纸的瞬间，突然想起苏晓冉帮他折飞机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连帽檐都遮不住。
“笑什么呢？
脸跟个红苹果似的。”
陈阳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不远处的苏晓冉 —— 她正和同桌说着话，手里拿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勺尖沾着点奶油。
“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我帮你问她数学题啊，顺便借本笔记。”
李欣宇赶紧摇摇头，把帽檐往下压了压，拉着陈阳往公交站走。
他没说，刚才苏晓冉转身时，朝他这边看了一眼，还轻轻挥了挥手，粉色的发绳晃了晃，像在跟他说 “明天见”。
晚上回到出租屋，姑姑己经去菜市场理货了。
桌上压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的，是姑姑的字：“明天给你带饭团，咸菜是新腌的，放了点糖，你爱吃的。”
李欣宇把纸条叠成小方块，放进速写本的第一页 —— 姑姑总这样，嘴上说着 “别浪费时间画画”，可他熬夜画速写时，她总会偷偷端来一杯热牛奶，杯底还会压块饼干。
台灯的光很暗，昏昏地照在摊开的日记本上。
李欣宇握着笔，想写点什么，笔尖在纸上顿了很久，才落下一行字：“今天手机屏裂了，血滴在小人的校服上，可陈阳给了我草莓创可贴，苏晓冉帮我折了纸飞机。
她的发绳是粉色的，像小太阳一样亮。”
写完这句话，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日记本上，把字迹洇出一圈水痕。
他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翻开速写本，在苏晓冉的侧影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太阳 —— 跟屏保上的那个一样，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一次画的都亮，连光边都描得暖暖的。
抽屉里的手机屏幕还亮着，裂掉的蛛网纹里，那个穿校服的小人好像在笑。
李欣宇把手机放在枕头边，指尖轻轻碰了碰屏幕上的太阳，突然觉得，明天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 说不定，明天能多对一道数学题，能再画一张好看的速写，还能再看见苏晓冉的粉色发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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