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最后的感觉,是冷。
一种浸透骨髓、冻结灵魂的冷,从每一寸瘫痪的皮肉,每一根僵死的神经深处弥漫开来,无可阻挡地吞噬着他。
病房里恒温空调送出的暖风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但这股人造的暖意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丝毫无法穿透那层将他与鲜活世界彻底隔绝的冰壳。
他像一具被遗忘在万年冰窟里的标本,意识被囚禁在彻底僵死的躯壳之中,无比清醒地感受着生命之火如何一丝丝、一缕缕地熄灭。
渐冻症。
这个医学名词背后,是整整五年缓慢而残忍的凌迟。
从最初手指的笨拙无力,到双腿背叛意志的沉重,再到吞咽食物变成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最终连肺叶的每一次翕张都成了奢望。
呼吸机单调的嘶嘶声是这间洁白囚室里唯一的背景音,代替着他早己失去功能的呼吸。
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奔跑时耳畔呼啸的风,拥抱恋人时指尖传递的温度,品尝美食时味蕾炸开的欢愉——都变成了褪色的旧照片,被这无情的病症一点点揉碎,抛入名为“过去”的深渊。
黑暗,浓稠如墨汁、沉重如铅块的黑暗,开始从视野的边缘向内吞噬。
不是睡眠的温柔拥抱,而是死亡的冰冷披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缓缓落下。
他最后的意识碎片,并非对生命的留恋,也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定格在病房门缝外传来的、压得极低的争执。
“哥,不是我心狠…实在是拖得太久了…” 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带着虚伪的无奈和掩饰不住的算计,“药费流水似的,就是个无底洞!
咱爸留下的那点东西,不能全填进去吧?
再说了,医生不也早说了没希望吗?
耗着,对他是折磨,对咱们…也是拖累啊!”
“可…可那是你亲侄子!”
 另一个声音沙哑颤抖,属于他那早己被重负压垮的父亲,带着最后一点徒劳的挣扎。
“亲侄子?”
 那男声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像毒蛇吐信,“哥,醒醒吧!
他现在就是个活死人!
拔了管子,对谁都好!
钱省下来,给活着的人不好吗?
咱妈年纪也大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被那席卷一切的黑暗彻底吞没。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沉淀在方寒彻底凝固的意识深处,成为他对那个世界最后的、永恒的注脚。
原来,比渐冻症更冰冷的,是人心。
…窒息感!
如同从最深的海底被猛地拽出水面,方寒的意识在剧烈的撕扯中骤然惊醒。
肺部本能地、贪婪地扩张,企图攫取赖以生存的气息。
然而,涌入鼻腔的并非熟悉的消毒水味,也不是病房里微弱的暖风,而是一股极其复杂、带着强烈冲击性的气味。
腐朽木头混合着劣质草药的苦涩,潮湿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入脑髓的…甜腥味,像是某种生物缓慢腐败后渗出的汁液。
这气味粘稠得几乎能用舌头尝出来,带着一股蛮横的、原始的生命力,粗暴地灌满了他的肺叶。
他猛地睁开眼。
模糊的视野如同蒙着水雾的毛玻璃,过了好几息才艰难地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得令人压抑的屋顶。
几根粗糙弯曲的房梁裸露着,颜色是陈年烟熏火燎后的焦黑。
枯黄发脆的茅草胡乱地铺在梁上,有些地方己经塌陷,露出几个不规则的破洞。
惨白中透着诡异青绿的月光,就从那些破洞里漏下来,形成几道冰冷的光柱,切割着屋内浓重的黑暗,也照亮了空气中无声飞舞的尘埃。
他躺在一堆坚硬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身上盖着一块粗糙扎人的破麻布。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仿佛有无数根生锈的铁针在里面搅动。
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龟裂的河床。
“呃…咳…咳咳!”
 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每一次都震得他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架行将散架的风箱。
一股浓烈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在口腔。
“寒…寒儿?”
 一个虚弱到近乎飘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无法掩饰的焦急,从旁边传来。
方寒艰难地侧过头。
离他不远的另一堆干草上,蜷缩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
那是一个妇人,身上的粗布衣服打满了深色的补丁,宽大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
昏暗中看不清她的具体面容,只能看到一张轮廓尖削、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那双在阴影里显得异常大而空洞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绝望的母性和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惊惶。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枯瘦的手撑着身下的草堆,手背上青紫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般凸起。
但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就引发了她自己更剧烈、更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佝偻着身体,咳得浑身抽搐,最后猛地用手捂住嘴,指缝间瞬间渗出刺目的暗红。
“娘…咳咳…别动…” 一个称呼,伴随着又一阵咳嗽,几乎是本能地从方寒干涩的喉咙里挤出。
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如同浑浊的冰水,瞬间涌入他尚未完全清醒的脑海——方寒,方家支脉子弟,一个从娘胎里就带着弱症的“药罐子”。
这个咳血的妇人,是他的母亲,柳氏。
而他们所处的,是方家庞大族地最边缘、最破败的一处寒门小院,属于他们这对被遗忘的孤儿寡母。
记忆里充斥着灰暗的色调:嫡系子弟鄙夷嘲弄的目光,管事克扣药钱时不耐烦的嘴脸,母亲在昏暗油灯下彻夜缝补换取微薄收入的佝偻背影,还有自己这副身体无休止的病痛与虚弱。
这个名为“蛊界”的世界,残酷得如同它的名字,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法则。
而他方寒,无疑是食物链最底端的存在。
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方寒的西肢百骸。
前世的冰冷囚笼刚刚碎裂,却又跌入了另一个更黑暗、更绝望的深渊!
难道这就是命运对他最后的嘲弄?
从一个绝症的囚徒,变成一个更卑微、随时可能夭折的蝼蚁?
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从右手掌心猛地炸开!
这痛感来得极其突兀,并非来自咳嗽牵扯的肺腑,也不是这具身体原有的沉疴旧疾。
它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掌心的血肉深处,带着一种蛮横的、几乎要刺穿灵魂的穿透力。
“嘶——” 方寒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
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的、那缕惨白青绿的月光,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摊开了紧握的右手。
掌心正中,皮肤之下,一道奇异的印记正散发着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灰色光芒!
那印记的形状,像是一截扭曲的、断裂的指骨。
边缘模糊,仿佛由无数细微的、不断蠕动的灰色颗粒构成。
它并非烙印在皮肤表面,而是更深地嵌在血肉纹理之中,随着他脉搏的微弱跳动,一明一暗地闪烁着。
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从那印记深处弥漫开来,顺着手臂的经络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竟奇异地暂时压制住了胸腔里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和撕心裂肺的咳意。
但这短暂的缓解,带来的不是舒适,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诡异与不安。
这冰冷的气息,与这具身体本身的孱弱形成了极其怪异的对比,仿佛潜伏的毒蛇,带着不祥的征兆。
这是什么?
寄生?
诅咒?
还是…某种未知力量留下的烙印?
方寒死死盯着掌心那枚诡异的灰色骨纹,前世今生累积的冰冷在眼底凝结成冰。
在这样一个名为“蛊界”、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任何异常都意味着无法预知的凶险。
“寒儿…你的手…” 柳氏微弱而惊恐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也看到了方寒掌心那不同寻常的微光。
她挣扎着想凑近些,但虚弱的身体让她只能徒劳地喘息。
方寒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握紧了拳头,将那闪烁的骨纹重新藏入掌心。
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像一块来自深渊的寒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绝望?
不。
从死亡中爬回来的人,最不惧的就是绝望。
这诡异的骨纹是凶是吉尚未可知,但它至少暂时压制了那要命的咳嗽,给了他一丝喘息之机。
就在这时——“咯吱…咔嚓…”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异响,穿透了破败窗棂上糊着的、早己发黄破烂的厚皮纸,钻入了方寒的耳中。
那声音断断续续,在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瘆人。
像是…有什么沉重而湿漉漉的东西,在窗外不远处的泥地上被缓慢地拖行。
又像是…某种带着坚硬口器的生物,正在贪婪地、不知疲倦地啃噬着…骨头?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小院那歪斜腐朽的木篱笆之外,靠近后方那片据说堆放着一些“杂物”的荒地。
方寒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黑夜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响。
他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
“寒儿…” 柳氏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干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别…别去听!
别听那声音…夜里…夜里院后…不干净!”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深入骨髓的惊怖。
不干净?
方寒的心猛地一沉。
窗外那湿漉而贪婪的啃噬声,母亲惊恐到变调的警告,还有掌心那枚冰冷诡异的骨纹…这一切都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刚刚苏醒的灵魂。
一股比前世渐冻症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渗入骨髓。
这个名为蛊界的重生之地,它的黑暗,似乎才刚刚向他展露狰狞的一角。
掌心的骨纹微微搏动,如同第二颗心脏,冰冷地宣告着永劫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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