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残躯寄幽谷寒意，是意识复苏后的第一重感知。
并非风雪加身的凛冽，而是从骨髓深处、魂魄缝隙里渗出的，一种无根无由的阴冷。
仿佛在万丈寒潭之底浸泡了千年，连思维都被冻得迟滞、龟裂。
冰意感觉自己在一片虚无与冰冷的边界挣扎了许久，久到几乎要忘却自身的存在。
唯有一点不甘的执念，如同风中之烛，顽强不灭，推着他，向上，向上……“咳……！”
一声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最深处撕扯出的呛咳，如同破风箱的嘶鸣，猛地将他从那片混沌的黑暗中拽了出来。
喉头腥甜翻涌，他下意识地侧头，一缕暗红的血沫子溅落在粗糙的枕席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湿痕。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渐渐聚焦。
低矮的屋顶，是由未经仔细打磨的原木胡乱搭成，缝隙间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糜。
一股混杂着霉味、草药苦涩气以及某种陈旧木料气息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
这不是医院，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砸碎的冰面，带着冰冷的刺痛，强行涌入他的脑海。
青冥宗……杂役弟子……冰意……陨星涧采集星苔……失足坠崖……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一个是现代都市中碌碌无为、与文字为伴的青年；一个是修仙宗门里资质低劣、命如草芥的底层弟子——在这一刻猛烈地碰撞、交织，最后勉强融合。
他，成了“冰意”。
一个刚刚在宗门任务中险些丧命，如今道基受损，几近废人的青冥宗杂役弟子。
试图调动记忆中那微末的引气法门，回应他的只有经脉中断裂般的剧痛和气海中死寂一片的空虚。
这具身体，确实己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
在这个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失去力量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即将把他彻底吞噬时，异变陡生。
没有提示音，没有冰冷的机械声。
仿佛只是灵光一现，又仿佛是沉睡在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被此刻强烈的不甘与绝望所唤醒。
他的“眼前”，并非肉眼所见，而是意识深处，蓦地展开了一片无垠的星空！
那不是真实的星辰，而是一个个、一篇篇由无数光质文字、诗词歌赋汇聚成的璀璨光团！
《诗》、《书》、《礼》、《易》的古老箴言，《楚辞》的瑰丽想象，汉赋的铺陈华美，唐诗的气象万千，宋词的婉约豪放……浩如烟海，璨若星河，在他心神中静静悬浮，流转，散发出一种温暖而磅礴的、迥异于此世灵气的力量。
文气？
诗魂？
他不明所以，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这片“诗词星海”的存在。
它取代了原本虚无的识海，成为了他意识的核心锚点。
一丝微弱的暖意，似乎正从那星海中最明亮的几颗星辰上散发出来，缓缓滋养着他破碎的魂魄，连肉身的痛楚都似乎减轻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这……便是我的依仗么？
他怔怔地“看”着那片星海，绝望的心田中，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艰难地破土而出。
“吱呀——”一声轻响，简陋的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纤细柔弱的身影，端着一個粗陶碗，悄无声息地挪了进来。
那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杂役弟子服饰的少女，约莫豆蔻年华，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眉似远山含黛，目如秋水横波，容颜清丽绝俗，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不见一丝血色。
眉宇间笼着一层拂不去的轻愁，眼波流转处，自带一段天然风流体态，却又透着拒人千里的孤高与易碎感。
冰意残存的记忆告诉他，这是蓝清莹，与他同住在这片杂役院落，性子孤冷，素不与人交往。
原身对她印象不深，只知其身有暗疾，时常咳血。
蓝清莹见冰意睁着眼，微微怔了一下，那双含情目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清冷。
她走到床边，将陶碗放在床头一方歪斜的木凳上，声音清淡，如同玉珠落盘，却带着疏离：“你醒了？
把药喝了吧。”
碗中是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涩。
“多谢蓝师姐。”
冰意挣扎着想坐起，却浑身无力，牵动伤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蓝清莹蹙了蹙眉，并未伸手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待他咳声稍歇，才淡淡道：“既知身子不好，便少动妄念，安心静养才是正经。”
话语间，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冷峭。
冰意苦笑，依言勉强撑起身子，端过药碗。
药汁入口，苦涩难当，让他眉头紧锁。
蓝清莹见他表情，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似嘲似怜，轻声道：“这苦楚，也算不得什么。
比不得……”话未说完，她自己却猛地侧过身，以袖掩口，压抑地低咳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虽极力隐忍，那破碎的咳声依旧听得人心头发紧。
冰意注意到，她垂下的袖口边缘，悄然沾染上了一抹惊心动魄的殷红。
咳声渐止，蓝清莹迅速将手放下，袖袍一卷，掩去痕迹，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几分，气息也有些急促。
她背对着冰意，望着窗外那方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茫而倦怠，仿佛对这世间的一切，都己失去了兴致。
看着她这副模样，再联想到自身处境，一股同病相怜之感在冰意心中油然而生。
他忽然想起那片星海中一颗微微发亮的星辰，一句诗自然而然浮上心头，带着慰藉，也带着自勉，他轻声吟道：“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他没有期待任何异象，只是此刻心境使然，想将这份不屈的意念，传递给这个看似绝望的少女。
然而，就在他吟出这诗的刹那，识海星空中，那颗对应的星辰似乎明亮了微许，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而清朗的意蕴，随着他的诗句，无声地弥漫在这小小的陋室之中。
蓝清莹娇躯猛地一颤。
她倏然回首，那双原本含愁带倦的眸子，此刻清亮得惊人，首首地看向冰意，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异，以及一丝被触动心事的震动。
那诗句中的磊落与昂扬，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然照进了她封闭己久、满是阴霾的心房。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她低声重复着，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眸中光芒闪烁不定，似有所悟，又似有无限酸楚勾上心头。
她再次看向冰意时，目光己截然不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
“没曾想，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语气复杂，似叹似问。
冰意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心有所感，让师姐见笑了。”
蓝清莹默然片刻，不再多言，只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背影依旧单薄孤清，却似乎少了些许死寂，多了一缕难以言喻的思绪。
残阳的余晖透过窗隙，恰好落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光影斑驳，仿佛为这初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画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注脚。
冰意收回目光，内视着那片恢弘的诗词星海，心中对前路，终于生出了一丝模糊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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