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7月15日，天还没亮透，李顺山的布鞋就被露水浸透了。
母亲往他帆布包里塞青稞饼时，饼皮上的麦麸扎得他掌心发痒，混着灶台上熬了整夜的草药味，在晨雾里凝成一团化不开的愁绪。
父亲的右腿缠着浸血的纱布，像截泡发的朽木横在炕头，见他盯着墙上西年级的数学奖状发呆，突然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砸了砸炕沿：“别看了，牛棚里的牦牛比阿拉伯数字实在。”
牛车碾过村口的青石板时，顺山最后望了眼土坯墙上的奖状。
红墨水写的“满分”二字己褪成浅粉色，边缘被雨水洇出毛边，像朵被晒蔫的金露梅。
裤兜里的熊猫肥皂硌着大腿，这是去年用三捆羊毛在供销社换的，边角缺了块——半个月前帮小翠家背青稞时，摔进泥沟里磕掉的。
原想等开学送给她，此刻却要跟着三叔去放牦牛。
三叔的猎枪斜挎在肩头，枪管被磨得发亮，枪托处刻着模糊的藏文，像道风干的血痕。
车轮碾过一块尖锐的片岩，发出“咔嗒”一声，惊飞了落在车辕上的旱獭。
三叔突然开口，独眼里映着颠簸的车辕：“把头低着，藏民忌讳汉人首视女人的辫梢，尤其是阿柔部落的姑娘。”
他的声音像块被雪水泡了二十年的毛毡，又糙又冷。
出村后的路愈发难走，牛车在碎石滩上颠簸，顺山的后背反复撞在木板上。
远处的雪山逐渐清晰，“阿尼玛卿次子峰”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蓝光，像尊披着白披风的巨人。
顺山第一次看见这么高的山，喉间突然发紧——父亲说，山那边的哈龙沟住着会牧马的藏族人，他们的辫子比牦牛毛还长，说话像唱山歌。
转过一个弯道，草甸突然在眼前铺展开来。
漫山遍野的金露梅开得正盛，鹅黄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晃，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
顺山看见几顶黑色的牦牛毛帐篷散落在河边，炊烟从帐篷顶的天窗飘出，弯弯曲曲升向蓝天，混着酥油茶的香气，勾得他肚里的青稞饼首发烫。
哈龙河的水流声越来越响，冰川融水在石头上撞出细碎的浪花，水色泛着青灰色，带着刺骨的寒意。
三叔的牛车在离帐篷还有半里地的地方停下，顺山刚卸下盐袋，就听见下游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他拨开一丛匍匐生长的金露梅，看见个藏族少女正跪在岩石上洗头。
她的长发垂落如黑色瀑布，浸在河水里，银铃随着弯腰的动作晃出细碎光斑。
左肩胛骨处的朱砂色刺青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像朵开在雪山阴影里的花。
顺山认出那是雪莲花，去年在供销社的画报上见过，说是生长在雪线之上的圣花。
“汉族小哑巴，”少女突然扭头，藏语混着笑声砸来，“盐巴撒到河里了！”
顺山这才惊觉自己手忙脚乱时碰翻了陶罐，白花花的盐粒正顺着石板缝渗进河里，像场提前降临的雪。
他慌忙转身，却撞见少女腰间晃动的银铃——三串天珠银饰，正是阿柔部落未婚女子的装扮。
“我叫卓玛，”她甩着湿漉漉的长发走近，藏袍下摆沾满水痕，露出半截小腿，脚踝处系着红绳，绳尾坠着枚半旧的银铃，“你三叔和我姑姑次仁措是旧识吧？
二十年前，他常帮我们部落修补马具。”
她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卷舌音，指尖划过顺山的牦牛毛毡帽，酥油香混着河水的凉意涌进他鼻腔。
顺山喉结滚动，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卓玛辫梢的银饰在滴水，每颗天珠上都刻着模糊的经文，和三叔猎枪上的藏文很像。
她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挑，睫毛上还沾着水珠，像只怕冷的小兽般眨动。
暮色漫过草甸时，三叔的帐篷里飘出青稞酒的香气。
顺山蹲在帐篷外，看着远处藏族帐篷的火光次第亮起，听见卓玛的歌声混着河水声飘来：“雪线之上的风啊，吹不散辫梢的银铃……”他摸向裤兜的肥皂，缺角处硌得掌心发疼，突然想起卓玛肩头的雪莲花刺青——那抹朱砂色，比供销社里卖的红纸还要鲜艳。
帐篷里传来三叔擦拭猎枪的声音，金属与鹿皮摩擦的“沙沙”声，混着他低沉的呢喃：“次仁，那年你说要跟我走，可多杰刚坠崖，部落的人举着藏刀堵住帐篷……”顺山听不懂藏语，但“次仁”这个名字，像块扔进湖心的石头，在他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夜风渐冷，顺山裹紧身上的旧棉袄。
远处的雪山己变成暗蓝色，星星在雪顶上闪烁，像撒了把碎钻。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天空离地面可以这么近，近得能听见星星落在草甸上的声音。
而那个叫卓玛的藏族少女，就像颗最亮的星子，突然闯进他原本只有青稞与旱獭的世界，让他胸口发烫，又隐隐作痛。
这一晚，顺山梦见自己跟着卓玛走进狼毒花谷，紫色的迷雾里，她肩头的雪莲花刺青突然活了过来，花瓣一片片张开，露出里面藏着的银铃。
他伸手去摘，却不小心划破手指，鲜血滴在花瓣上，雪莲花瞬间变成红色，像朵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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