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实验室浸在福尔马林的冷香里，宛如一具密封的玻璃棺。
邰淂的食指第十三次滑过显微电镜的物镜，鹿皮擦布与金属镜面摩擦出沙沙细响，像某种昆虫在深夜振翅。
培养皿里的蟾蜍突然用后腿蹬了下容器壁，六边形的瞳孔倒映着他白大褂上的褶皱，那是今早解剖课上被学生拽出的痕迹——某个女生指着跳楼者标本的胫骨断面惊呼时，指甲划过了他的袖口。
手机在实验台上震动的刹那，他正用镊子夹起蟾蜍的坐骨神经。
银质器械在无影灯下闪过冷光，恍若七年前那个暴雨夜，急诊室走廊的指示牌忽明忽暗，他握着沾满血污的手术刀，看着逹黎跌坐在抢救室门口，白色连衣裙洇着暗红的水渍，像朵正在枯萎的睡莲。
特别关心的提示音刺破寂静，像解剖刀划开腹膜的瞬间。
邰淂看着手机屏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逹黎站在杭州大厦50层的玻璃栈道上，身后是被雨水洗得发亮的城市夜景。
她穿着那件他送的雪纺衬衫，领口微敞，露出蝴蝶骨下方三厘米处的淡褐色疤痕——那是2018年冬夜，她用碎眉刀划开的伤口，他戴着橡胶手套为她缝合时，能听见她齿间漏出的笑声，混着酒精棉球的消毒水味。
朋友圈配图里，她的睫毛垂落如蝶翼，视线投向脚下流动的车灯。
文案却像病理报告般冰冷："78kg÷9.8m/s²≈7.96秒，足够听完《真相是假》副歌。
"邰淂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三年前那个跳楼者的胫骨在记忆里苏醒——17楼坠落，胫骨碎成137片，他在显微镜下分拣时，每一片骨茬的弧度都让他想起逹黎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指尖。
"叮咚。
"券商APP的提醒让培养皿里的蟾蜍再次撞击玻璃。
邰淂盯着屏幕上"黎明的量化猫以37.2元清仓长春高新"的字样，胃部突然抽搐。
三小时前，他在心理咨询室的前台刷卡，小票上的数字还带着体温，那是他这个月三分之二的工资。
逹黎曾摸着他的喉结笑："邰医生，你的年薪刚好够给我续三年咨询费，真是精准的医学配比。
"微信语音请求弹出时，实验鼠的瞳孔正逐渐蒙上白翳。
邰淂按下接听键，先是听见电流的滋滋声，接着是玻璃杯碎裂的脆响，混着赤脚踩在碎玻璃上的窸窣。
"邰医生，"逹黎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丝绸，带着佐匹克隆特有的黏腻，"我刚才数了数，胃里的药片在CT片上应该能摆出猎户座的形状，你说梵高画星空时，是不是也吃了太多苦艾酒？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培养皿边缘，发出 Morse 码般的轻响。
监控画面里，逹黎蜷缩在申万宏源大户室的真皮沙发上，电脑屏幕的幽光爬过她锁骨，证券代码在皮肤上投下青灰色的阴影，像某种寄生的藤蔓。
邰淂记得上周替她做体检时，指尖划过这片皮肤，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在他虎口咬出新月形的齿痕："等我死了，这里的皮肤可以剥下来做病理切片，多漂亮的色素沉积。
""氰化物的致死量是每公斤体重1毫克。
"邰淂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像从福尔马林瓶底捞出的标本，"你需要78毫克。
上周从中华大蟾蜍提取的蟾酥素纯度67%，换算成..."他突然停住，看见逹黎在监控里坐首身体，指尖勾住雪纺衬衫的纽扣。
布料撕裂声像根细针扎进耳道，然后他看见了——心口处的皮肤用可溶线缝着二维码，针脚细密如他在病理报告上的签名笔迹。
"扫吧，"逹黎的笑声震得监控画面泛起波纹，她歪头盯着镜头，眼尾的细纹在蓝光里舒展，"肝脏左叶有个0.3cm的血管瘤，你上次说想研究活体组织变异。
视网膜就给那个总给你送咖啡的小护士，她戴隐形眼镜时总眯眼，应该需要更好的视力。
"邰淂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七年前的记忆突然决堤。
逹黎的丈夫躺在手术台上，心电监护仪的蜂鸣逐渐变平，他握着手术刀的手悬在半空，看见逹黎扑在遗体上，黑色长发扫过苍白的床单，像只折翼的乌鸦。
后来在太平间，她往遗像框里塞了张纸条，塞到他手里时，指尖沾着未干的泪痕："邰医生，他说你是唯一能看懂我的人。
"手机从掌心滑落的瞬间，邰淂听见培养皿碎裂的声响。
他抓起装有蟾酥素的棕色玻璃瓶，冲过走廊时，白大褂下摆扫落了一排载玻片。
玻璃碎裂声中，他想起逹黎每次说起死亡时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某种近乎期待的光芒，像标本在显微镜下终于对准焦平面的刹那。
急诊室的门在身后撞出巨响时，逹黎正对着护士微笑。
她腕间扎着留置针，纳洛酮顺着输液管缓缓流入血管，面色却比枕头上的纱布还要苍白。
"邰医生来得真快，"她抬起手，输液管在胸前晃出脆弱的弧线，"我算过，从实验室到这里需要17分钟，刚好够听一遍《真相是假》的副歌。
"他扯掉白大褂，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黑色T恤，那是她去年送的礼物，上面印着"Anatomy is the most honest hug"。
逹黎的视线落在他虎口的旧疤上，指尖轻轻颤动："还留着啊？
当时咬得太用力，差点以为会得破伤风。
""为什么要救我？
"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输液管里泛起细小的气泡，"你明明知道，我每次吞药都是为了看你跑过来的样子——白大褂扣子没扣好，头发乱得像刚做完解剖。
"邰淂闻到她身上混着酒精和苦艾酒的气息，想起七年前她在太平间说的话："医生，人的肝脏是不是像被揉皱的纸团？
我想看看你把它摊平在载玻片上的样子。
"监护仪的滴答声与实验室的挂钟重合。
邰淂摸出手机，扫码的瞬间，屏幕亮起淡蓝色的光。
逹黎的器官捐赠协议跳出来，签署日期是2018年3月14日，白色情人节。
他的视线模糊了，看见备注栏里用秀丽的字体写着："肝脏请交予邰淂医生，编号TA-0719，他说我的肝小叶结构最适合做慢性中毒研究。
""知道我为什么总用自由落体计算时间吗？
"逹黎的拇指擦过他眉骨，像在描绘一张病理切片的边缘，"因为你接急救电话时说过，从15楼坠落需要3.2秒。
那时我就想，或许我们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场精密计算的事故。
"凌晨西点的天光爬上窗台。
邰淂低头看着逹黎腕间的留置针，突然想起实验室里那只被注射了麻醉剂的蟾蜍——后肢还在微微抽搐，却永远无法跳回池塘。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触到腕骨处突起的棱角，那是她去年用修眉刀刻下的痕迹，形状像个小写的"t"。
"下次想自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提前告诉我剂量。
我怕...怕你疼的时候，我不在旁边记录。
"逹黎笑了，笑声里带着破碎的甜，像她常喝的波本威士忌。
她抬起手，用输液管在两人之间绕出一个心形："邰淂，我们是被放在同一载玻片上的标本，永远逃不出彼此的视野。
"走廊传来护士推车的声响。
邰淂站起身，白大褂口袋里的蟾蜍毒素瓶轻轻晃动。
逹黎闭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像显微电镜下的细胞切片。
他知道，在某个装满福尔马林的标本瓶里，他们的爱情早己被固定成永恒的姿态——扭曲，却又异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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