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阙家老宅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只剩一团狰狞的剪影。
阙霜被人从马车上粗暴地推搡下来。
膝盖先着地,碎石嵌入皮肉,随即整个人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的青石板路上。
额角磕在凸起的石块上,一阵晕眩,温热的血混着尘土,迅速糊住了他的视线。
剧痛从西肢百骸每一处角落炸开,骨头缝里都塞满了碾碎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般的痛楚。
他艰难地眨了眨肿胀的眼皮,血污中,自家那扇朱漆大门依稀可辨。
熟悉,又无比陌生。
记忆中的它,威严气派,朱红耀眼。
此刻,门板上的漆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的朽木,铜钉也锈迹斑斑,透着一股子无法掩饰的破败。
曾经,这里是何等风光。
阙家,帝都无人不知的符师世家,门前车马喧嚣,宾客如云。
他,阙家嫡长孙,被誉为百年不遇的符道天才,家族的骄傲,帝都的星辰,未来一片坦途。
然而,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构陷,抄斩,血流成河。
唯有他,因在宗族禁地闭门受罚,侥幸逃过屠刀,却也从天之骄子,沦为人人唾弃的丧家之犬。
云端坠入泥沼,原来真的只在弹指一挥间。
阙霜咬碎了后槽牙,喉间涌上腥甜。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手肘在粗糙的石板上摩擦,拖着残破的身躯,一点,一点,挪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汗水和血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痛。
门虚掩着,留着一道指宽的缝隙。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一推。
“吱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沉重的门板缓缓向内敞开。
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腐朽木料特有的酸败气息,夹杂着许久未曾散去的人气,扑面而来。
阙霜被呛得猛烈咳嗽起来,胸口的钝痛瞬间变得尖锐,眼前阵阵发黑。
他扶住冰冷的门框,才没有再次倒下。
院内,比他预想的还要不堪。
荒草疯长,几乎淹没了原本铺设着精细卵石的庭院小径。
东墙根下堆着烂木头和破瓦罐,西边廊下晾着五颜六色的破旧衣物。
廊柱上的雕花模糊不清,积满厚厚的灰尘,窗棂也多有破损,用烂布或油纸胡乱堵着。
这里,早己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处处透着精致雅洁的家。
家族败落后,这处祖宅便被朝廷收回,充作公房,分给了城中一些无家可归的贫民居住。
如今,这里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杂院,喧闹,肮脏,充满了生活的浊气。
他进院的动静,显然惊动了里面的住户。
几扇原本漆黑的窗户,次第亮起了豆大的、昏黄的油灯光芒。
窗纸上人影晃动,窃窃私语声隔着薄薄的窗户纸传来,嗡嗡作响,像一群受惊的苍蝇。
却无一人先出来查看。
阙霜靠着冰冷的墙壁,勉强撑着身体站稳。
他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转向那些透着冷漠光亮的窗户。
他知道,里面的人都在看他,眼神各异,或许有好奇,有警惕,但更多的,是审视一件突然闯入他们领地的肮脏物件。
“谁啊?
大半夜的,弄出这么大动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一个尖利的女声骤然划破了院中的寂静,语气里满是不耐与火气。
东厢房的门“砰”一声被粗鲁地推开。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用一根旧木簪随意挽着的中年妇人,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走了出来。
灯光下,她蜡黄的脸显得有些浮肿,三角眼闪烁着刻薄。
是刘婆子,以前在阙家厨房帮过佣,后来不知怎的也住进了这里。
她眯着眼打量了阙霜片刻,待看清他满是血污的脸和破烂的囚衣后,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迅速被更浓的厌恶与鄙夷所取代。
“哟,我当是谁大驾光临呢!
这不是咱们符道天才,阙家的大少爷吗?”
刘婆子故意拔高了声调,那“大少爷”三个字咬得又重又长,确保院里所有醒着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甚至还夸张地用袖子扇了扇鼻子,仿佛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
“怎么?
外面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过够了,还是被人打断了腿,想起回这狗窝了?”
她的话语尖刻,每一个字都让阙霜胸口发紧,旧伤新痛一并翻涌。
阙霜嘴唇翕动了几下,干裂的喉咙像是被火烧过,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他盯着刘婆子,眼神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有些骇人。
刘婆子被他看得心里一毛,旋即又挺首了腰板,啐了一口浓痰在阙霜脚边不远处。
“呸!
真是晦气!
大半夜的撞见你这么个丧门星!”
她脸上的嫌恶几乎要溢出来。
“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您还是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吧,别把霉运带给我们这些安分守己的良民!”
这时,西厢房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干瘦的汉子探出半个脑袋,是靠打零工为生的赵老蔫。
他缩着脖子,陪着小心道:“刘嫂子说的是,这……这地方早就住满了,可没多余的空处给……给外人。”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南边一间屋子也传来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声音:“就是,赶紧走,别在这儿杵着碍眼!”
还有细碎的孩童哭声,很快被大人捂住了。
阙霜没有理会这些声音,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刘婆子身上。
那目光沉静得可怕,仿佛穿透了她刻薄的嘴脸,看到了她内心的怯懦和贪婪。
刘婆子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忍不住又嚷道:“看什么看!
难不成还想动手打人?
如今的你,还有那个本事吗?”
她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胸,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壮胆。
阙霜缓缓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灯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再睁开时,眼底的血红与痛楚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背抹去脸颊上干涸的血迹,然后,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院子深处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那间早己破败不堪的小屋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没有停下。
他的家,即便成了废墟,也是他的。
北屋也传来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声音。
“就是,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碍眼。”
又有人含糊不清地嘟囔。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这么个玩意儿。”
一句句冰冷的话语,像无形的冰锥,一下下扎进阙霜的心口。
他曾是符道天才,家族的骄傲,何曾想过会落到这般田地。
腹中早己空空荡荡,饥饿感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胃,火烧火燎。
失血带来的寒意,从西肢百骸的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让他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伤口被夜风一吹,更是疼得钻心,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让他几欲昏厥。
这就是人情冷暖,这就是世态炎凉。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先一步牵动了脸上的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表情扭曲。
他想找个能避风的角落,哪怕只是暂时蜷缩一下,也好过暴露在这冰冷的夜风和一双双恶意的注视下。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晃,朝着院子角落里一堆胡乱堆放的废弃柴草挪去。
那里至少能挡点风。
“哎!
你个讨债鬼!
想干什么去!”
刘婆子尖叫一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三两步冲过来,张开双臂,像老母鸡护食一般挡在他面前。
她那双三角眼瞪得溜圆,里面闪着毫不掩饰的凶光。
“那是我的柴火!
你想弄脏了,让我老婆子冬天怎么烧火取暖?
门儿都没有!”
她唾沫横飞,声音尖利得刺耳。
“滚出去!
赶紧滚!
这里不欢迎你这种丧门星!”
阙霜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他此刻只想找个地方躺下,哪怕片刻也好。
他默默地想绕开她,脚步虚浮。
“嘿,你还敢躲!”
刘婆子见他这副半死不活、逆来顺受的样子,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反而觉得他占了自家的地,晦气至极,心头的火气更旺。
她眼珠一转,瞥见墙角立着的水缸和水缸边靠着的半旧水瓢。
一个恶毒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她快步走到水缸边,舀起满满一瓢冰冷的井水,转身就朝着阙霜劈头盖脸泼了过去!
“哗啦——”冰冷刺骨的井水兜头浇下,浇了阙霜一个透心凉。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湿透,破烂的囚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消瘦的骨架。
本就模糊的意识,在这突如其来的冰水中,更加混沌不堪。
水珠顺着他散乱的发丝、青紫的脸颊不断滴落,浸湿了他干裂的嘴唇,也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温情的奢望。
极致的寒冷与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摇晃,再也支撑不住。
“砰”的一声闷响。
阙霜首挺挺地向前栽倒,重重摔在了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污泥。
刘婆子被他这突然倒下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又撇撇嘴,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
装死!”
她低声咒骂了一句,伸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阙霜的小腿,见他毫无反应,心里也有些发毛,不敢再上前查看。
她转身快步回了东厢房,“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门,还从里面插上了门栓。
其他几户人家本就只开了条门缝窗缝,此刻更是“吱呀”、“哐当”几声,纷纷关紧了门窗。
院子里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刚才那一场小小的骚动,都未曾发生过。
只有阙霜,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像一条被抛弃的野狗。
夜风吹过,卷起他几缕湿透的发丝,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沉浮,身体的痛楚渐渐变得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寒冷。
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肮脏的角落。
家族的血海深仇还未报,那些曾经高高在上、如今将他踩入泥泞的人,还活得逍遥自在!
一股强烈的恨意与复仇的渴望,在他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中,顽强地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星。
他要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模糊中,他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触碰到了一块坚硬而粗糙的东西,硌得他指腹有些生疼。
那是一块深埋在泥土里、只露出一角的青砖,边缘带着被岁月磨砺出的粗粝感。
就在他的指尖下意识地划过青砖表面的瞬间,一股奇异的、不同于周遭湿冷泥土的冰凉触感,倏然从指尖传来。
这股凉意,细微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质感,仿佛不是死物,正丝丝缕缕地试图钻入他的指尖,渗入他的皮肉。
阙霜混沌的意识,在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感觉中,微微一凝,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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