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进锁孔,触感冰凉。
侯允文拧了一下,没动。
第二下,锁芯发出干涩的“咔哒”声,像生锈的齿轮勉强咬合。
他顿了顿,肩膀抵住冰凉的门板,积蓄起全身的重量,猛地一推——“吱嘎——!”
门轴刮擦水泥地的声音,又长又涩,在寂静的楼道里异常刺耳。
302室的门开了,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某种封闭空间特有陈腐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沉沉地压进肺里。
侯允文站在门口,没立刻进去。
五年了。
楼道窗户透进来的惨白光线,落在他身上,也落进门内那片熟悉的昏暗里。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蹭过门框上层层叠叠、早己褪色的小广告残骸:通下水道/办证/高价收药/专业殡葬一条龙。
纸片的边缘卷翘着,像一道道干涸的旧伤疤。
他慢慢走进去,脚步有些沉。
客厅还是那个客厅,却又无比陌生。
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留下清晰的脚印,是这屋子里唯一新鲜的东西。
窗边那张旧沙发塌陷得更厉害了,露出里面脏污的海绵,像一个疲惫不堪张开的口。
瘸腿的折叠桌孤零零地靠着墙角,桌面蒙尘,模糊地映出窗外铁灰色的天。
他脱掉身上那件崭新的、却总感觉哪里不合身的深蓝色外套——监狱发的“新生服”,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此刻紧绷地包裹着他明显臃肿了一圈的腰腹。
这身肉,是五年规律却缺乏油水的牢饭,加上出狱前两个月莫名焦虑的暴食,共同“馈赠”的。
他低头看了看,手指在松软的肚皮上按了按,没什么表情。
只是觉得这T恤有点勒。
墙角,那台老旧的绿色单开门冰箱沉默地立着,外壳上贴纸的痕迹斑驳。
他走过去,拉开冰箱门。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食物彻底腐败后的甜腻和化学清洁剂残余的刺鼻气味猛地涌出。
冷藏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滩早己干涸发黑的不明污渍,如同地图上被遗忘的疆域。
几只蟑螂干瘪的尸体散落在隔板上,像小小的、被风干的标本。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砰”地一声,用力关上冰箱门。
巨大的声响在空寂的屋子里回荡,震落几缕墙角的浮灰。
厨房的水龙头,他记得走之前就有点漏水。
拧开,先是管道深处传来空洞的呜咽,接着,铁锈色的水流断断续续地滴淌出来,砸在布满水垢和污迹的水池里,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盯着那水流,水流也仿佛盯着他。
凸起的肚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看了很久,久到水花溅湿了他的袖口,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他才猛地伸手,拧紧了开关。
水流戛然而止,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日子像沉在浑浊水底的石头,缓慢地移动着。
侯允文像一头被放归陌生森林的困兽,在302室的方寸之地笨拙地逡巡。
他用捡来的破报纸蘸着水龙头里流出的锈水,一点点擦拭家具上的积灰。
动作有些迟缓,额头很快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灰尘在偶尔从云层缝隙透进来的阳光下飞舞,像一场无声的微型雪崩。
他把发霉发硬的被褥卷起来,搬到狭窄的阳台。
冬日的冷风立刻灌进来,带着一股生硬的凛冽,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旧T恤。
那些蟑螂干尸被他扫进簸箕,倒进楼下那个永远散发着馊臭、塞得满满的垃圾桶里。
他蹲下身,试图修理那扇每次开关都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铁门锁扣。
这个动作对现在的他来说有些吃力,凸起的肚子顶住了膝盖,让他无法完全蹲下去。
试了几下,手臂便有些发酸,他放弃了,扶着冰凉的门框喘息。
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深陷在客厅那张唯一清理出来的旧沙发里。
沙发深深地凹陷下去,几乎将他整个包裹。
他掏出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
五年的空白,让这方寸之间呈现的世界光怪陆离得有些不真实。
短视频APP像一个永不疲倦的怪物,推送着爆炸的信息流:妆容精致的男女扭动着身体,表情夸张地对着镜头;挑战极限的吃播塞进匪夷所思的食物;真假难辨的新闻标题耸人听闻……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略显浮肿的脸,眼神有些空洞。
一个叫“蜜桃小薇”的ID频繁地撞入视线。
视频里的女孩穿着清凉,在精心布置的背景前蹦跳,声音刻意甜腻:“宝宝们点关注送亲亲哦~么么哒!”
大眼睛,尖下巴,笑起来嘴角有颗小小的痣。
侯允文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几秒。
有点眼熟。
他皱着眉,在记忆的角落里费力地扒拉着,模糊地浮现出五年前某个混乱酒吧的夜晚,迷离的灯光,震耳的音乐,隔间里短暂的肢体纠缠。
皮肤很白,腰肢纤细得似乎一只手就能握住,浓烈的香水味几乎盖过了酒气,熏得人头晕。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无声的叹息。
手指一划,屏幕跳转到下一个视频——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大爷在皑皑雪地里光着膀子,虎虎生风地打着军体拳。
手机通讯录被他翻来覆去地滑动,指尖停留在“阿彪”的名字上,久久没有按下。
窗外天色渐暗,屋子里没开灯,光线越来越暗。
最终,他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听筒里立刻炸开震耳欲聋的背景音:噼里啪啦的麻将牌碰撞声、男人粗野的吆喝、一个女人尖利刺耳的娇笑声,还有震得人心烦的流行歌曲伴奏。
“喂?
谁啊?
说话!”
阿彪的声音拔得很高,被嘈杂的背景音切割得支离破碎。
“…彪子,是我。”
侯允文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刚从长久沉默中挣脱出来的沙哑。
“谁?
…等等!
…操!
文哥?!
是你吗文哥?!
你丫…你丫出来了?!”
阿彪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背景的嘈杂瞬间被压下去不少,能听到他似乎在挥手驱赶牌友的抱怨,“别吵别吵!
…文哥?!
真他妈是你?!
啥时候的事?
怎么不早说!
在哪呢现在?”
“嗯。
出来了。”
侯允文的声音依旧平静,“在家。
城北老地方。”
“等着!
等着啊文哥!
你他妈千万别动!
我马上到!
…操!
这破牌不打了!
清台清台!”
电话那头传来凳子腿猛烈刮擦地面的刺耳噪音,夹杂着牌友不满的骂娘声和女人抱怨的娇嗔。
“……”“等着啊!
马上!”
阿彪吼完这句,电话被匆匆挂断。
大概西十多分钟后,楼下传来一阵破摩托车排气管特有的、如同得了痨病般的“突突”声,紧接着是刺耳到让人牙酸的刹车声,伴随着轮胎摩擦地面溅起泥水的“啪嗒”声。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砸在楼梯上,带着一股急切的力道。
门被拍得砰砰作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文哥!
文哥!
开门!
是我!
彪子!”
侯允文走过去打开门。
阿彪裹着一件油光锃亮的黑色人造革皮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一件皱巴巴的深红色格子衬衫。
他头发油腻得打了绺,几缕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
看到门后的侯允文,阿彪脸上原本兴奋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眼睛瞪大,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侯允文,目光最终聚焦在那明显粗壮了一圈的腰腹和紧绷的旧T恤上,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在他脸上迅速交替闪过。
“文…文哥?”
阿彪的声音有点卡壳,像是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他干笑了两声,试图掩饰那份尴尬,“嘿…嘿…出来了就好!
出来了就好!
…这…这…”他又忍不住瞟了一眼侯允文的肚子,最终挤出一句,“…里头…伙食还成哈?
看着…看着挺…结实?”
那“结实”两个字,他说得有些勉强。
侯允文脸上没什么表情,侧身让开门口:“进来吧。”
声音平淡。
阿彪搓了搓手,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在侯允文身上溜了一圈,尤其是在腰腹间多停留了几秒,才环顾着这破败、积灰的屋子,叹了口气,脸上挤出笑容:“走!
文哥!
兄弟给你接风!
洗洗晦气!
咱去老刘那儿!
多少年没聚了!”
不由分说,阿彪拉着侯允文的胳膊就往外走。
侯允文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旧楼道的声控灯忽明忽灭,映着两个一胖一瘦、一沉郁一急切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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