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渊历九十七年,大雪。
永济城被这一年的风雪缠得好似再难脱身,漫天大雪如鹅毛乱舞,肆虐地席卷着这座古老的城池。
那护城河上的坚冰,在风雪的侵蚀下,己裂出了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纹路,仿佛是岁月在这世间留下的沧桑印记。
朱雀街上,平日里随风招展的酒旗,此刻早己被严寒冻成了琉璃镜片,在昏沉的天色里映照着空荡荡的街巷。
这鬼天气,莫说是寻常行人,便是那向来为了几文铜钱便能在寒风中坚守的贪财货郎,也早早躲进了家中。
唯有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在洁白雪地上蜿蜒曲折,向着醉仙楼的后巷延伸而去。
醉仙楼后巷,冰棱倒悬,恰似一把把寒光凛冽的利剑。
然而,那从楼内飘出的袅袅炊烟,带着丝丝暖意,却又在与冰棱触碰的瞬间,将其化作了一道道如泪痕般的雪水,仿佛连这城里的冰,都在这无尽风雪中感受到了丝丝无奈,熬不过这漫长的寒冬。
李二狗瑟缩在狗洞旁,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上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碴,远远望去,恰似一顶歪斜的雪冠扣在头顶。
这少年生得颇为清秀,只是常年在饥饿边缘挣扎,让那原本圆润的脸颊变得瘦削不堪,颧骨高高突起,显得格外突兀。
深陷的眼窝处凝着一层白霜,给这张脸凭空添了几分阴鸷之气。
此刻的他,正像一只受伤的刺猬,紧紧地蜷在狗洞旁,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狗洞外的青砖缝里,一只冻僵的蟑螂须子还保持着挣扎的弧度,仿佛在诉说着生命在这严寒中的无力。
而三丈外的厨房内,那馒头混着枣泥甜腻的香气,却如一只无形的手,不住地勾动着他的喉头,让他忍不住连连吞咽口水。
这种饥饿的感觉,李二狗再熟悉不过了。
起初,胃袋好似被烈火灼烧,疼痛难忍。
紧接着,肠子仿佛被一把锐利的铁刷子来回刮擦,绞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到最后,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二狗……”墙头传来赵七压着笑的气音。
只见那少年倒挂在檐角,破旧的草鞋随意地勾着一根冰柱,身子在风中轻轻晃荡。
他的脏辫子梢系着一颗狼牙,在风雪中隐隐透着几分野性。
腰间的匕首,在雪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清冷的光芒,竟比醉仙楼歌姬鬓角的银步摇还要闪亮三分。
“你说这雪,像不像王掌柜狐裘里的貂绒?”
赵七笑着问道,他的眉眼生得极为锋利,犹如出鞘的利刃,鼻梁处那道新结痂的疤,更是为这张原本略显女相的脸,增添了几分不羁的煞气。
李二狗并未抬头,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厨娘金线密绣的八宝裙裾,那裙裾随着厨娘的走动,轻轻扫过青石砖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而那挂在厨娘腰间的钥匙串,每晃动一下,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李二狗听来,却好似阎王殿的勾魂铃,一下下揪着他的心。
数日前,他们曾趴在西市牌坊顶,仔细观察过这厨娘。
这妇人切肉的手艺堪称一绝,半寸厚的冻羊肉在她刀下,竟能被片得薄如蝉翼,透光可见人影。
此刻,那一大串钥匙正稳稳地挂在她腰间,仿佛是打开生存之门的希望。
“三、二……”李二狗蜷缩在阴影里,嘴唇微微颤抖,默默开始倒数。
当那钥匙串的脆响转向外院的刹那,赵七如一只敏捷的灰影,瞬间翻进了窗棂。
蒸笼掀开的“咔嗒”声,在呼啸的北风中显得如此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风雪吞噬。
十五岁的赵七,此刻正紧贴着彩绘房梁,后颈被蒸笼冒出的热气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的双手如闪电般迅速,抓起一块烫手的窝头,便往怀里塞去。
然而,狗洞外的李二狗突然寒毛倒竖,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那熟悉的钥匙声竟然折返了!
厨娘哼着永济城特有的调子,脚步越来越近。
李二狗来不及多想,猛地弯腰抓起地上冻僵的蟑螂,用尽全身力气掷向窗棂,同时大声呼喊:“七哥儿!
风紧!
扯呼!”
厨娘听到声音,不禁愣了一下神。
可下一秒,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扇雕花木窗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轰然炸裂。
赵七破窗而出,朝着狗洞的方向狂奔而去,后襟上还粘着一片翠绿的香菜叶,在洁白的雪地里显得格外醒目。
“抓贼啊!”
厨娘声嘶力竭地大喊道,同时伸出金镶玉的指甲,朝着赵七的脖颈狠狠抓去。
却见赵七身形一闪,一个利落的滑铲,巧妙地躲过了厨娘的利爪,随后如一只脱缰的野兔般,迅速窜出了狗洞。
厨娘望着手里扯下的半片衣角,气得满脸通红,对着围过来的伙计们怒喝道:“看什么看!
还不快给我追!”
伙计们如梦初醒,连忙翻墙钻洞,朝着赵七逃跑的方向追去。
墙外,李二狗见追兵如潮水般涌来,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只见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泔水桶,那桶中腌臜秽物瞬间飞溅而出,正好泼在了追出来的伙计脸上。
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让伙计们纷纷捂住口鼻,叫苦不迭。
“还不快跟着我跑!”
赵七伸手拽住二狗的胳膊,两人如两条瘦骨嶙峋的野狗,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疯狂逃窜。
赵七赤脚踏过结冰的地面,每一步都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淡红的冰花,仿佛是寒冬中绽放的诡异花朵。
李二狗则扯下一块破幡布,用力甩向岔路口。
那破幡布在风中胡乱飞舞,瞬间扰乱了追兵的视线,只听得一阵怒骂声在巷子里撞作一团。
两人一路狂奔,好似被恶犬追赶的野兔,丝毫不敢停歇。
首到跑到了城外那座破败的城隍庙,才终于算是甩开了那些如影随形的伙计们。
“二狗,你猜……”赵七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包。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望着李二狗说道:“是枣泥馅先化,还是咱们的血先冻住?”
此刻,窝头散发的热气在他眉梢结成了一层白霜,裂开的馍皮里露出枣泥鲜红的芯,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刺眼。
两人瘫坐在城隍庙冰冷的土地上,望着彼此狼狈的模样,忍不住相视大笑起来。
笑声在这空旷的庙宇中回荡,仿佛要将这寒冬的阴霾一扫而空。
城隍庙内,断壁残垣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龙王像半张慈悲脸隐在阴影中,仿佛在默默注视着世间的苦难。
赵七用匕首尖挑开蛛网上的灰尘,供桌上赫然摆着一块窝头。
只是在刚才的慌乱跑路中,窝头被压成了月牙形,显得颇为滑稽。
一件褪色的蟠龙袍,金线早被野狗啃秃,此刻正铺在积灰的供桌上,盛着窝头碎屑,倒显出几分荒诞的贵气。
赵七用匕首削着冻硬的窝头,那窝头碎屑纷纷落在褪色的蟠龙袍上。
他故意把窝头掰得咔咔作响,嘴里嘟囔着:“醉仙楼的厨娘腰比水桶还粗,倒是这金丝枣泥馅……”说着,赵七一口咬下,随即皱起眉头,骂道:“妈的,这醉仙楼的厨子该杀!”
他将窝头掰成两半,热气腾腾的白雾瞬间升腾而起,“竟然在枣泥馅里掺观音土。”
说罢,他忽然把较大的一块儿随手抛给李二狗,故作豪爽地说道:“吃吧,哥赏你的。”
说完,便拿起带牙印的残块,大口啃食起来。
挥手间,镶着睚眦纹的断玉从他的衣襟滑落,在微弱的火光里泛着血沁的色泽。
这玉佩他从不离身,只说是在赌坊捡的,看着稀奇便留了下来。
李二狗顺手接过窝头,但却没有急着吃。
他愣愣地盯着赵七冻裂的脚趾,思绪飘回到上个月。
那时两人分食死马肉,这人也是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块腿肉塞进他嘴里,而自己却嚼着发绿的骨头,还打趣说“寒毒入骨才练得出铁齿铜牙”。
“喂!”
想到这儿,李二狗用窝头轻轻砸了一下赵七的脑门,说道:“七哥儿,我吃小的就好,我本来也没出什么力。”
“你这二狗,跟你哥我客气什么?
有哥一口吃的,你便永远饿不死!
快给我吃!”
赵七故作严肃地说道,眼神中却透着一丝关切与温暖。
庙外,北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利箭般狠狠砸向窗棂,烛火在风中噼啪炸响。
李二狗听着更夫渐远的梆子声,三日前西市刑场那刺鼻的血腥气似乎还黏在喉头。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七哥儿,你说那些流民……真会坏了国运?”
“那钦天监监正说能镇半年国运呢。”
赵七面带讥讽用匕首在供桌上刻字,木屑纷飞间,“狗世道”三个狂草字渐渐显现出来。
他的眼神中透着愤怒与不甘,“你猜明天他们找什么由头?
说流民冲了朱雀街的贵气?
还是……”他手腕猛地一沉,刀刃深深嵌入木桌,“说咱们的血能浇灭那天火?”
李二狗闻言不禁又回忆起三日前的一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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