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九年春,河北道易州边境的风裹着沙砾,抽打得人脸生疼。
十五岁的赵延嗣趴在草窠里,嘴唇干裂出血痕,怀里紧揣着半块粗盐——那是他爹赵老墩今早塞给他的“命根子”。
“石头,含住了,渴不死。”
父亲粗粝的嗓音犹在耳畔,此刻却淹没在震天的喊杀声中。
三百步外的沙丘坳里,后唐边军残部正被契丹轻骑绞杀。
赵老墩的破甲在烟尘里忽隐忽现,陌刀劈开胡马前蹄的刹那,三支狼牙箭钉进他后背。
“爹——!”
赵延嗣的嘶吼被狂风撕碎,齿间咸涩漫开,不知是盐粒化了,还是血的味道。
一匹无主战马撞进草窠,鞍袋翻出半袋青盐。
少年突然记起父亲晨间的叮嘱:“沙丘西面有盐坑,要是…要是回不来,带乡亲们去挖!”
他发狠嚼碎盐块,咸腥激得神志清明,解下死人腰带捆紧盐袋,却摸到袋底硬物——半卷染血的《河东盐路舆图》。
“盐道就是命道!”
赵老墩的吼声混着灶台哔剥声,在记忆里灼烧。
去年寒冬,契丹游骑截了官盐队,易州饿殍盈路。
赵老墩领着盐丁夜闯黑山坳,背回三袋私盐。
“瞧好了石头——”父亲将盐倾入沸水,麻布滤净沙砾,铁锅熬出霜花,“官府说盐铁专营,可百姓喉舌岂容金锁?”
此刻舆图上朱砂标记刺痛双目:白水滩、黑石峡、老鸦渡…父亲用血圈出的走私密径,蜿蜒如蛇。
一阵马蹄声逼近,赵延嗣滚进盐坑,契丹骑兵的弯刀掠过坑沿,削断几丛枯草。
“汉狗!
搜盐!”
胡语喝骂声中,少年蜷身压住舆图,盐粒硌进伤口,疼得他舌尖抵紧上颚——父亲说过,疼极了就尝盐,肉身再痛咸不过命苦。
暮色吞没最后一缕光时,他拖着盐袋爬回易州镇。
残破土墙下,里正王癞子正带人撬赵家门板。
“军户战死,家产充饷!”
王癞子的镶金牙在火把下晃眼,“这破屋抵三斗盐税!”
“放屁!”
赵延嗣撞开人群,盐袋砸得王癞子踉跄,“我爹的抚恤盐呢?”
舆图在他怀中发烫,图上标记的黑石峡盐仓,正是王家私产。
王癞子抹着鼻血狞笑:“抚恤?
你爹通敌卖盐!”
他抖开张契丹羊皮信,“搜身的战利品!”
泛黄皮子上寥寥胡文,赵延嗣却如坠冰窟——那是去岁父亲为换被掳汉民,与契丹头领写的换俘契!
当时王癞子也在场,此刻他指间的金戒,分明镶着契丹狼头纹!
“绑了送官!”
王癞子的帮凶扑来。
赵延嗣猛抓地上沙土扬向火把,烟尘弥漫中窜进家门。
母亲张氏咳着血将妹妹塞进他怀里:“带丫走…灶膛…”话未尽,王癩子的砍刀己劈碎门框!
少年背起妹妹撞开后窗,回望的最后一眼,是母亲吞下整块粗盐的决绝——盐能催命,也能堵喉赴死!
夜奔三十里,黑石峡盐仓的灯火在望。
赵延嗣按舆图标记找到狗洞,却听见仓内王癞子的狂笑:“赵老墩的盐路归我了!
明日献契丹千户,换个县尉当当!”
仓门隙间,金牙汉子正将舆图浸入油盆,朱砂标记迅速晕散。
“哥…”背上妹妹的呜咽惊醒了他。
少年摸向怀中仅剩的盐袋,指尖触到冷硬——是父亲遗留的箭镞!
他撕开盐袋,将箭镞裹进粗盐,系上母亲缝衣的麻绳。
盐袋在黑暗中划出弧线,砸中仓顶悬吊的盐灯。
“轰!”
火星舔舐灯油,盐仓顶棚轰然塌落。
王癞子的惨叫与燃烧的舆图一同扭曲,赵延嗣背紧妹妹没入荒林。
焦糊味混着咸腥的风卷过旷野,他咬碎最后一粒盐,却尝到铁锈般的血味——那不是他的血。
月光照亮林道车辙,一辆插着“盐”字旗的骡车翻倒在地。
车夫喉头钉着契丹箭,盐袋裂口处,几粒青盐正被血泊染成暗红。
风里传来密集马蹄声,比契丹轻骑更沉,更缓。
赵延嗣攥紧染血的盐,拖着妹妹缩进尸堆。
车辕阴影中,他看见逼近的马蹄裹着破麻布——是汉人的马!
可麻布缝隙露出的靴尖上,金线绣的赫然是王癞子家徽!
盐路未绝,杀机己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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