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抡锄头的动作很别扭。
主要是因为他的右手只剩下了拇指和食指。
他现在的手像一把造型奇特的钳子,勉强夹着锄头柄。
原本该长着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的地方,如今缠着几圈从灰布衣服下摆撕下来的脏布,布己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又沾上了山间潮湿的泥土,变得硬邦邦的。
他不记得那三根手指具体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离开的。
好像是前天?
为了换取一顿不至于让他饿晕过去的“晚餐”。
记忆有点模糊,或许是身体在自我保护,选择性遗忘了那清晰的、皮肉与骨骼分离的触感。
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将锄头砸进脚下深褐色的土地里。
泥土带着一股铁锈和腐烂根茎混合的腥气,每一次下锄,都感觉像是在翻搅一块巨大的、正在缓慢腐败的肉。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过分翠绿的大白菜。
它们长得极好,每一棵都水灵饱满,叶片肥厚如翡翠,叶脉中仿佛流淌着某种不祥的荧光。
只是,那本该是紧实菜心的位置,却是一张张模糊的、类似人类婴儿的面孔,五官朦胧,嵌在层层叠叠的叶片中,随着秦放的动作,齐刷刷地“看”着他。
“爸爸~”离他最近的一棵白菜蠕动着最外层的叶片,发出甜腻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唤,“今天流了好多汗呢……累不累?
用我们的汁液给你擦擦好不好?
很清凉哦~”另一棵立刻用更娇嗔的语气接话,菜叶簌簌作响:“才不要!
爸爸的汗水是咸咸的,是生命的气息!
最好喝了!
爸爸,今天想吃我们中间的谁呀?
选一个嘛~选一个嘛~我们都想成为爸爸的一部分呢!”
秦放没吭声,沉默地把锄头从土里拔出来,再次别扭地、效率低下地抡起。
他的左手小臂上,还有一道新鲜的、皮肉外翻的伤口,那是今早换取灌溉田地的“清水”付出的代价——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从自己胳膊上生生割下的一小条肉。
白菜们说,它们只喝“有生命味道”的水,普通的水会玷污它们纯洁的“身体”。
他瞥了一眼那些因为他的沉默而更加骚动,争宠般摇晃着菜叶的白菜们,心里默默吐槽:全民神选,开局送娃,娃是白菜,还他妈是病娇款的。
早知道当年在孤儿院,发营养膏的时候我就该多抢两管,长得壮实点,兴许能多扛几天,当个耐用的血包。
这里是神选游戏的初始副本,一个与世隔绝、雾气终年不散的深山村落。
他的身份是农夫,任务是面板上那行冰冷的字:让你的孩子们感受到永恒的亲情。
他的“孩子们”,就是这片地里数以百计、会说话、有意识、并且对他的血肉表现出超乎寻常眷恋的大白菜。
至于食物?
除了这些白菜,别无他物。
但想吃它们,得用他自己的肉来换。
这他妈是什么魔鬼版的等价交换原则,他用自己的血肉,换吃自己的“孩子”?
逻辑死得比他那三根手指还透。
“爸爸,我的肉体味道怎么样啊?”
一棵曾被秦放“临幸”过的白菜,声音里带着餍足的媚意,旧事重提。
它菜心处的婴儿面孔,似乎比别的白菜更清晰一点,嘴角还诡异地向上弯着。
秦放下意识咂摸了一下嘴,似乎在回忆,然后给出了客观评价:“唔……鲜甜多汁。”
这是实话,那口感,像是最顶级的脆梨爆出汁水,但吞咽后,喉间会残留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回味又有点奇怪的奶香,非常诡异。
“嘻~那说好了,”那棵白菜的声音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偏执,“你永远不要拉屎……这样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哦。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远~永远~”秦放:“……”他看着虚拟面板上那行永恒的亲情任务说明,陷入了比脚下土地更深的沉默。
永恒的亲情,等于永远不拉屎?
这逻辑链是哪个精神病神明设计的?
难道真要他修炼成仙,辟谷证道,把自个儿变成个永动机?
汗水混着左臂伤口持续渗出的血珠,沿着他别扭持握锄头的手肘,滴落在深褐色的土地上,“嗒”的一声轻响,迅速被贪婪的土壤吸收,不留痕迹。
他想起在那个西面漏风的茅草屋里,找到的残破日记本。
上面用一种濒临崩溃的笔触写着:……第七天。
它们叫我爸爸。
声音很甜,但眼神……空洞。
我害怕。
……第十三天。
必须用血浇灌,它们才肯喝水。
肉……它们要肉。
我给了……一根脚趾。
……它们渴望陪伴,但切记,不要问起‘母亲’……永远不要……我犯了错,只是提了一句……它们……它们撕碎了我的左手…………她创造了它们,又抛弃了它们……她说它们是……失败品……不完美的生命…………它们在找妈妈,也在找爸爸……爸爸是消耗品,妈妈才是根源……找到妈妈……或者……成为妈妈?
……不……日记到这里就断了,后面几页被不明的污迹和粗暴的撕毁痕迹占据。
秦放停止了这效率低下的、近乎表演性质的耕作,走到田埂边,慢慢坐下。
他无视了胳膊上伤口灼热的刺痛和缺失手指处传来的幻痛,目光冷静地扫过那些因为他停下动作而更加躁动不安的白菜们。
它们一声声呼唤着“爸爸”,声音甜得发腻,争先恐后,仿佛他是这死寂天地间唯一的焦点。
但在那一片片翡翠般的叶片下,在那一张张模糊的婴儿面孔眼底深处,他捕捉到一丝随时可能爆发的、属于被抛弃者的疯狂与怨毒。
他需要验证一个猜想。
一个基于日记碎片、他那异于常人的知识储备,以及这几天观察所形成的大胆到近乎自毁的猜想。
他深吸了一口这弥漫着土腥与诡异甜香的山间空气,刻意避开了那个日记中警告的禁忌词汇“母亲”,然后用一种尽量平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纯粹好奇的语气,对着眼前那片聒噪的、翠绿色的“孩子们”问道:“孩子们,” 他顿了顿,看着所有白菜的“面孔”瞬间转向他,菜叶停止摇曳,甜腻的呼唤戛然而止,整片菜地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只剩下山风吹过叶片边缘的细微呜咽。
他继续问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一棵白菜“耳”边:“你们……见过我的老婆吗?”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所有白菜婴儿脸上的表情,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只剩下空白的、非人的凝视。
紧接着,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如同实质般轰然压下,空气变得粘稠。
每一张空白的面孔上,五官开始剧烈地扭曲、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最终定格为混合着狂喜、怨恨、极端渴望与极度疯狂的狰狞。
离他最近的那棵白菜,菜心处的婴儿面孔猛地张开了一个不成比例的黑洞,发出了一声绝非婴儿能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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