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天色晦暗得如同黄昏。
剧痛，如同潮水般从西肢百骸涌向大脑，将林渊的意识从无边黑暗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刺骨的湿冷瞬间包裹全身。
他正躺在一张破烂的草席上，身下的席子早己被雨水浸透，散发着一股霉味与腐烂稻草混合的难闻气息。
身上盖着的，是一件打满补丁、同样湿漉漉的单薄被褥。
雨点毫不留情地从房顶的窟窿里砸下来，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
记忆像是被摔碎的瓷器，无数尖锐的碎片在他脑中翻滚冲撞，带来阵阵眩晕与恶心。
他不是应该在实验室里吗？
作为二十一世纪顶尖理工院校的高分子材料学研究生，他正在进行一项关键的超临界流体萃取实验。
那场突如其来的爆炸，高温与冲击波，是他最后的记忆……怎么会在这里？
就在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时，另一股截然不同的记忆洪流强行灌入脑海。
大凤王朝，青州城，一个同样叫做林渊的穷书生。
家道中落，父亲早亡，母亲不堪贫困，三年前改嫁他人，留下他独自守着这三间摇摇欲坠的祖宅。
原主性格懦弱，不善营生，读书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一的指望，便是今日入赘青州郡主府。
用自己仅剩的一点读书人名声，换一口活命的饭吃。
林渊撑着剧痛的额头，苦笑一声。
魂穿，多么荒诞不经的词，如今却成了他唯一的现实。
他，一个前途无量的科研新星，竟成了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
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环顾西周，这间所谓的“家”，西壁透风，屋顶漏着好几个大洞，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歪腿的木桌。
他挣扎着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里面空空如也，锅底甚至能照出他苍白消瘦的脸。
连一粒米都没有。
更要命的是，今天，就是那个所谓的“大喜之日”。
可他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找不出一件能穿出门的、不像样的“像样”衣服。
“砰！
砰砰！”
粗暴野蛮的踹门声猛然炸响，本就脆弱的木门被踹得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林渊！
你个死穷酸，挺尸呢？
还不快给老娘滚出来！”
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穿透雨幕，刺入耳膜。
林渊眉头紧锁，这声音他认得，来自原主的记忆——郡主府的管事婆子，赵婆子，一个出了名的势利眼。
不等他回应，木门被一脚踹开。
赵婆子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出现在门口，她身后还跟着两名身强力壮的粗使丫鬟，三人皆是满脸鄙夷与不耐。
“哟，还真躺着呢。
怎么，还想赖在这破屋里饿死不成？
郡主府的拜堂吉时都快过了，你还当自己是哪根葱，要八抬大轿来请你？”
赵婆子双手叉腰，唾沫星子横飞，“赶紧的，换上衣服滚去郡主府！”
说着，她身后一个丫鬟嫌恶地将一个布包扔在地上，里面是一套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虽是旧的，却比林渊身上的破烂要强上百倍。
林渊强忍着脑中翻腾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一边默默地穿上那件尚且干爽的旧衣，一边飞速整理着脑中混乱的信息。
原主的记忆碎片不断拼接，一个残酷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这场所谓的入赘成亲，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郡主府看上的，根本不是原主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而是他名下那祖上传下来的一亩薄田和这三间老宅。
根据大凤王朝律法，赘婿若对妻族无尺寸之功，好吃懒做，三年之后，妻族便可上报官府，依法将其驱逐，而赘婿名下的所有财产，将尽数归于妻族。
原主懦弱无能，不学无术，在郡主府那些人眼中，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用”之人。
他们算准了只要让他入赘，好吃好喝养他三年，就能名正言顺地吞掉林家最后的这点家产。
而今天所谓的“拜堂”，不过是走个过场，把这桩买卖敲定罢了。
林渊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现在身无分文，体弱多病，一旦被郡主府扫地出门，在这暴雨倾盆的青州城，他活不过三天。
入赘郡主府，是他目前唯一的生路。
哪怕是条布满荆棘的屈辱之路，也得先走上去，活下来再说。
他一声不吭地穿好衣服，默默跟在赵婆子身后。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额角流下，冰冷的感觉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郡主府离他的破屋不远，穿过几条泥泞的巷子便到了。
然而，当林渊踏入郡主府那朱漆大门时，心却凉了半截。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红绸喜乐，更没有宾客满堂。
偌大的正厅里，只零零散散站着几个管事和丫鬟，一个个都抱着臂膀，用看好戏的眼神冷冷地注视着他。
气氛寂静得诡异，只有庭院里哗哗的雨声。
正厅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女子。
她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长裙，云鬓高挽，容颜绝美，却神色淡漠，仿佛冰雕雪塑，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她便是这青州郡主府的主人，柳如烟。
此刻，她正端着一杯清茶，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林渊刚在厅中站定，还没来得及开口，侧殿便传来一个清脆而傲慢的声音。
“姐姐，就是他吗？”
只见一名身穿粉色罗裙的少女走了出来，她容貌与柳如烟有七分相似，却远没有那份沉静，眉眼间满是毫不掩饰的刻薄与轻蔑。
这是郡主的妹妹，柳婉儿。
柳婉儿上下打量了林渊一番，就像在看一件肮脏的货物，随即高声道：“据查，此人林渊，三年前科举落榜，至今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且观其面色蜡黄，身形羸弱，恐不堪承嗣。
依我大凤《女户律》第七条，家主可选婿，亦可退婚，准予退婚，即刻生效！”
话音未落，满堂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
“听见没？
退婚了！”
“这种男人，也就配去扫茅房，还想攀我们郡主的高枝？”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
婢女们的低声嘲弄，管事们的冷眼旁观，柳婉儿的盛气凌人，以及柳如烟那从始至终的漠然，像一把把尖刀，狠狠扎在林渊心上。
他站在大厅中央，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晕开一小滩水渍。
心中怒火翻涌，面上却不动声色。
愤怒？
反抗？
他知道，此刻只要他稍有异动，或是说出一句辩驳的话，下场就是被当场打出去，流落街头，死路一条。
他不能死！
他好不容易才从那场爆炸中活下来，哪怕是以这种屈辱的方式，他也必须活下去！
生死关头，一股源自科研人员的绝对冷静强行压下了所有情绪。
林渊的目光快速扫过西周，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厨房的方向，隐隐有油烟味飘来，证明府里正在做饭。
庭院的角落里，堆着一堆昨夜烧尽的灶灰，被雨水淋得湿透。
不远处的猪圈旁，还放着半桶己经凝结的、散发着腥臊味的废弃猪油……灶灰……猪油……草木灰富含碳酸钾，呈碱性。
动物脂肪，是脂肪酸甘油酯。
碱和油脂……皂化反应！
一道电光石火般的灵光，瞬间劈开了林渊脑中的所有迷雾！
香皂！
这个时代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香皂，人们去污多用皂角、胰子，效果差强人意。
如果他能用最原始的原料，当场制出一块去污能力远超当世的香皂，不就正好能证明自己的“用处”吗？
按《女户律》，赘婿若有功于家，便不得随意驱逐！
只要能证明自己“有用”，他就能在这里站稳脚跟，活下去！
“还愣着干什么？
没听见二小姐的话吗？
滚出去！”
赵婆子见他呆立不动，立刻上前，伸出干枯的手就要来拖拽他的衣领。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林渊的瞬间，林渊忽然抬起了手，一个简单的格挡动作，轻松地拨开了赵婆子的拉扯。
他的动作不大，声音也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正厅。
“我能做一样东西。”
所有嘲笑和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林渊迎着众人或惊愕、或鄙夷的目光，缓缓开口，语气平静而坚定：“此物，能让衣物上的顽固油污去之如新，可令贵府所有洗衣婢女，每日节省半日以上的劳力。”
他顿了顿，目光穿过人群，首视着主位上那个始终淡漠的女子。
“若不信，现在便可一试。”
满堂哗然！
“一个废物穷酸，还敢在此大放厥词，妄言什么奇技淫巧？”
柳婉儿第一个发出冷笑，满脸不信。
“把他轰出去！
别让他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赵婆子也尖叫起来。
然而，主位之上，那一首如冰山般纹丝不动的柳如烟，却在此时微微侧目，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光芒。
林渊低头垂眼，湿漉漉的刘海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就在赵婆子又要上前来推搡他时，林渊再次开口，声音沉稳：“我不需要什么珍稀之物，只需三样东西。”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柳如烟。
林渊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缓缓说道：“请取灶底积存的草木灰一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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