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赋九十五年,十一月又八,立冬,大盈王朝百木县,梨园镇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
近段日子,别无农忙,今日又正好下雪,家家户户便蜗居家中,未见有出门的。
午后,在梨园镇一个名叫清水巷的小巷中,有一户人家,祖孙二人正端坐在炉子前取暖。
“无患啊,今年你多少岁了来着?”突然,闭眼坐于一旁白发苍苍的一位老人睁眼开口询问道。
“爷爷,你又忘了,等过完年我就十岁了。”坐在老人旁边的一个身穿麻布衣裳的小童耐心答道。
“啊哈哈哈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好多事都记不住了。”一旁的白发老人摸了摸头,笑道。见爷爷这般模样,坐在一旁的小童也笑了。
小童姓赵,名无患,名字是他爷爷起的。在赵无患很小,不记事的时候,他爹因病早逝,娘亲也因此事终日愁眉不展,不久后也郁郁而终,只剩他和爷爷相依为命。
“这年头,当真是一年不如一年,越发冷了,这么厚的衣裳穿在身上,跟没穿没两样,无患啊,你多穿两件,别着凉了。”白发老人满是老茧的双手离炉火凑得愈加近了。
“爷爷,我不冷,倒是你啊,要是实在怕冷才要多穿几件呢。”赵无患此时哪明白其中的深意,只是天真地答道。白发老人看着身边的孙儿,再看看窗外的风雪,也是沉默了一阵,目光也变得格外深邃,不久,又听到他嘴里念念有词:
“啊……可笑风雪多艰苦,只叹山海不老年,可怜我们患儿,之后的风雪只有你自己去抗了,爷爷也想多陪你几年,奈何没时间了,也只能到这里了。”白发老人摸摸方才挪过来趴在自己腿上睡意朦胧的赵无患的头,流露出无限的惆怅与惋惜。
果然,没过多长时日,赵无患世上仅剩的亲人,最疼爱他的爷爷,在一个寒夜合上眼,便再没能醒来,留赵无患一个人。
爷爷刚刚过世的那段日子,小小的赵无患难过极了,甚至有时都会感觉到头脑恍惚,不知道是不是不适应,以至于那段日子,一到夜里,他老是会无缘无故做同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坠入一片看不见边界的黑色水域,水域如墨一般,黑而深邃,不管自己怎么挣扎,无济于事,静得可怕。不过好在,那段日子过后,赵无患便再没有梦见过同样的场景,于是他也没当回事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接下来,就该想着如何生活了。
离开爷爷的庇护,赵无患靠着家中微薄的积蓄,勉强保住了自身温饱。不过话说回来,长此以往,也不是个法子,于是有段日子总能瞧见他在小镇内外晃荡,想给自己谋个差事,不至于饿死自己。不巧的是,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没人要他,大多是看他年纪太小,又没啥力气,白给自家添一张嘴,就给他打发了。不过赵无患倒不气馁,终究功夫不负有心人,虽没找上什么差事,却也因走动得多了,镇上一些人知晓了他是如何个情况,家中只要有些事都会喊上他搭把手,管他饭吃。日子久了,若是帮忙碰上小镇家中但凡还算富足的人家,偶尔还会打赏他几个铜板,至于镇上那些实在富得流油的大户人家,他确还是不敢想,不可能瞧得上他。
一来二去,整个小镇倒也叫他混熟了,五百多户人家里,他接近半数都能叫得上名来。
不过,你别看他这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平日里,私底下还是有不少人家说他闲话,爷爷在的时候还好,爷爷一不在,像什么“有娘生,没娘养”,什么“克死爹娘”一类的难听的话,就出来了,也就是不当着他的面说。不过总有说漏嘴的时候,家里的大人不说,可镇上的孩童哪里会管那么多,听见风,就是雨,听见家里人说什么,在外面就说什么,总能传到赵无患耳朵里。他倒也不计较,别人说闲话是别人家的事,只要自己不听,那便自然没有这回事儿,不过就算听见了,身上又不会掉一块肉,不痛不痒,让他们说去吧,反正管不住自家嘴的也就那么几户,又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四年时间转瞬即逝。此时的赵无患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小童,倒是长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眼中却仍能见着半分朝气的少年。
四年时间里吧,虽过得不是那般平顺,不过对赵无患而言,他已是知足了。用赵无患的话说就是,“我一个爹娘都没在了的孩子,乡亲们没让我饿死在这小镇上,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近年来,经常能看见赵无患在小镇鱼田巷一家药铺出入。打听才知道,这是药铺陈先生看他家境不好,不过做事儿倒踏实,特意叫他来打下手的,主要是管饭吃。其实药铺不大,平日里来瞧病的人也不多,陈先生和他那位夫人完全忙得过来,不过还是把赵无患叫上了,让他有时间就过来,保管管饭,也比较随意。所谓医者仁心,大概说的和这出入不大。
陈先生家中也有一孩子,唤陈萍,是个男娃,性子有些虎,如今正好八岁,因为赵无患在他家当伙计,这些年也是老跟在赵无患屁股后面转悠,和他玩儿得老好,着实跟块牛皮糖似的,甩都甩不掉,一来二去赵无患就成了他嘴里的“天下第一好朋友”。不过也就是去年,赵无患身边又冒出个常穿大红色衣裳的女娃,是陈萍带来给他认识的。
去年,陈萍到了年纪,陈先生就把他送去了镇上那间不大的学堂,要他识字,有赵无患帮忙,将来也好接手这间药铺,算是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过陈萍却吵着闹着不肯去,还说就算要去,也得和赵无患一起。可赵无患哪有读书的命,还要忙活着养活自己,哪能和他一起去学堂,因此,陈先生怎么劝都劝不听他,最后还得是多亏赵无患,才把这孩子哄去学堂,却也答应他每日下午要去接他下学。而这女娃嘛,就是陈萍从学堂中带出来给赵无患认识的。
女娃名叫李见知,镇口李家的孩子,和陈萍差不多大,记得之前赵无患还给李家干过活,只是当时李见知还小,对赵无患没什么印象。
两孩子在学堂玩得不错,不过在陈萍嘴里,女娃却是“天下第二好朋友”,终于没过多久,他就拉着李见知,要给她介绍自己的“天下第一好朋友”赵无患。起初,女娃见着赵无患是有些怯生的,而且听过一些人背后说他的闲话,不过接触了一段时间,算是彻底认可了赵无患。
这个陈萍口中的“天下第一好朋友”当真是待他们极好,不但平日里和他们玩得来,自己白日里辛苦做事儿换来的报酬他也会毫不吝啬地拿出来,买些糖葫芦什么之类的和他们一起吃,若是遇上和别的孩子起争执什么的一类事情,赵无患也总会站在他们前面,之后带他们回去。还有许多这类事儿是讲不完的,也正是赵无患待人真诚,渐渐的,女娃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待人温和的大哥哥,想来,赵无患此人跟本不像别人口中那般不堪,相反,确是一个让人感到很舒适的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过年了。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除夕,赵无患起了个大早,从屋里柜子上拿出一副对联,来到堂屋门前,爬上梯子,要拿昨天的剩饭将对联贴上。赵无患也是一个人在门前鼓捣了半天,方才把手里这副对联铺平贴好。只见“心若磐石命且艰,王侯将相不二年,拨云见日”几个大字映入眼帘。内行人都看的出来,这哪是什么对联,分明是一句有些耐人寻味意味的谶语,配上那么一个寓意极好的词儿的不伦不类的东西罢了,也不知赵无患是从哪里得来的。后来才听赵无患说起,是李见知他爹特意拿给他的,说是这两年他照顾李见知不少,他们都看在眼里,当真要多谢他,而上面的意思嘛,则叫他自己拿回去琢磨。赵无患也很是客气,向这位小镇文士的李先生道谢许久。在小镇多年,他也知晓这位李先生是镇上一位少有的能写得一手好字的人物,不过家中却过得节俭,当然还是比许多人家安逸。镇上好多家中有些积蓄的财主亲自登门都不一定能求得来他的一副墨宝,今儿他却是主动找来将这副对联交到赵无患手中,虽不像那些裱起来的字画,是多么贵重的物件,不过对赵无患而言,却也是格外珍贵。
赵无患看着自己亲手贴好的对联,上面一个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映入眼帘,说不出的舒畅。多年来,别看赵无患整日皆在为填饱肚子奔波,却也是识得字的,主要是受他爷爷的影响。爷爷年轻时,也算得上是个穷苦书生,肚子里有些学问,赵无患差不多大的时候,爷爷就给他灌输了不少道理,教他识文断字,之后赵无患也对这些挺赶兴趣,不过爷爷不在后,就没人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了。可他倒也没彻底荒废,因为喜欢这一个个漂亮的字儿,这两年凡是遇见认不来的,他都会去请教陈先生,陈萍他爹,陈先生也是耐心,皆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时候讲的兴起,总是眉飞色舞,还能从许多词儿中牵扯出许多典故,赵无患自然觉得有意思,每次听得乐此不疲。除此之外,他偶尔还会在去接陈萍他们放学的时候,顺便请教他们那位教书的老先生,老先生也很乐意给他解答。所以赵无患现在,算得上是识得不少字,懂得许多道理,不过也仅此而已,像遇到一些比较复杂的字,或是但凡遇到些新词儿、没见过的文章,他是不敢吱声儿的。
“拨云见日,这个词儿好听,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意思,拨开云雾,见着太阳?不会这么简单吧?这可是李先生送的,管他呢,回头请教一下陈先生,至于这两句,算了算了,还是不乱猜了。”赵无患在门口盯着对联上的字儿出神。
“喂,赵无患,你快来我家帮忙,今天中午吃好的。”此时,陈萍急急忙忙地朝赵无患家跑来。
“来了,来了,你跑慢点。”随后关上房门,和陈萍一起离开了。
其实最近几年,每到过年,他都会去陈萍家里一起过,所以他很感谢陈先生一家,很照顾陈萍,哪怕自己吃亏,都会把陈萍护着,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一个自小便如此懂事的赵无患,又何愁拨云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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