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华在混沌中醒来,颅骨内侧传来钝器敲击般的疼痛。
他试图睁开双眼,却发现眼皮重若千钧。
消毒水混合着汗液的气味在鼻腔内凝结成块,让他想起专业外培训课程里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
窗帘缝隙间漏进的光线呈现出病态的琥珀色。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颈椎发出细碎的声响。
透过那道狭窄的光隙,他看见了天空——或者说,天空的伤口。
那里悬挂着两个太阳:一个是熟悉的、被云翳遮蔽的日轮;另一个则像溃烂的疮口,散发着浑浊的黄光。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对诡异的双子星。
自从"辐射病"席卷全球,这颗伪日就成了天空永恒的烙印。
人们给它起了各种名字:死神的瞳孔、末日的胎记、上帝遗忘在苍穹的烟头。
官方称之为"高能粒子流大气散射现象",这个拗口的学名在死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那颗伪日并非真正的恒星。
八年前,“死星”走到了生命尽头。
当这颗距离地球八光年的恒星坍缩成超新星时,人类文明正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悲喜剧中。
天文学家们早就预言了这场爆发,媒体像报道体育赛事般追踪着"宇宙烟花秀"的倒计时。
预言分毫不差地应验了。
但降临的不是绚丽的极光,而是无声的屠杀。
超新星爆发产生的超高能粒子流以0.99c的速度穿越星际空间,地球磁场在其面前如同宣纸般脆弱。
这些宇宙射线像亿万把纳米级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大气层,刺入每栋建筑,钻进每个细胞,篡改着DNA的密码。
最初的症状颇具欺骗性:发热、头痛、肌肉酸痛——像极了流行性感冒。
全球医疗系统在72小时内崩溃。
而后,命运露出了它残忍的幽默感:那些理论上免疫力较弱的未成年人,在经历剧烈的高热和呕吐后,竟以惊人的速度康复;而成年人的症状看似温和,却像被慢火烹煮的青蛙,在不知不觉中走向衰竭。
城市变成了诡异的镜像世界。
电力系统依靠自动化程序苟延残喘,网络信号时断时续。
电视里,政客们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他们的西装依然笔挺,领带依然端正,但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
街道上偶尔晃过几个穿制服的身影,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人。
医院走廊里堆满了裹尸袋,像等待回收的快递包裹。
后来的历史学家会给出精确的统计数据:18岁以下存活率95.7%,18-22岁骤降至61.3%,22-26岁仅0.8%,26岁以上——这个数字永远定格在零。
但在林华挣扎着坐起身的此刻,这个结论还密封在少数几个研究所的保险柜里。
普通人只知道成年人生还希望渺茫,尚未意识到"全部"这个词的绝对性。
官员们在地下三十米的掩体里收到了各大研究所的报告。
当所有数据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时,穿着防辐射服的官员们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有人突然笑起来,笑声在铅板包裹的会议室里来回碰撞,最后变成呜咽。
现有的应急预案全部作废,新的方案围绕着那些正在康复的年轻人仓促编织。
保密等级升至最高:在秩序彻底崩溃前,必须维持"部分伤亡"的假象。
林华的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
屏幕亮起,信号格微弱得像是垂死者的心电图。
"未来学子"APP的图标上跳动着红色角标——这个由国家超算中心开发的程序,原本是用来培养各领域顶尖人才的实验性平台。
通知简洁得令人不安:"林华,24小时内至海淀区B7***点报到,接受紧急管理培训。
坐标己更新。
"没有解释,没有回执选项,就像医生给晚期患者下的病危通知书。
他盯着屏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作为计算机系学生,他习惯代码的确定性,而这条指令却充满混沌系统的特征。
更荒谬的是,他入选计划时明确被归类为"技术研发方向",现在却收到疑似行政调令的通知。
三次询问请求都石沉大海。
第西次尝试时,系统回复了一段冰冷的代码:"ERR_CMD_IRREVOCABLE"。
主卧的门虚掩着。
母亲侧卧的身影在昏暗中有种标本般的静止感。
父亲靠在床头,手中的平板电脑亮着,蓝光在他凹陷的脸颊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林华站在门口,突然意识到父母正在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告别——不是对他,而是对他们曾经拥有过的整个世界。
"政府召集我去北京。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父亲的手指在平板上停顿了0.5秒,这个微小的延迟暴露了他伪装出的平静。
母亲翻了个身,被子发出窸窣的声响。
没有询问,没有叮嘱,只有沉默在房间里不断增殖。
最后父亲点了点头,仿佛这个动作消耗了他积攒的全部力气。
林华突然明白了:父母不是在送他离开,而是在把自己变成他记忆里的标本。
这个认知比任何辐射都更具破坏性。
背包里装着:三件衬衫、便携水过滤器、军用压缩饼干、抗辐射药片(过期两个月)、笔记本电脑,以及父亲偷偷塞进去的瑞士军刀。
当他轻轻带上家门时,金属合页发出的吱呀声像是某种古老乐器的尾音。
街道空旷得如同被遗弃的电影布景。
风卷着报纸和塑料袋跳着华尔兹,某扇没关严的车窗在风中规律地撞击着门框,像守夜人困倦的梆子声。
天空呈现出浑浊的铅灰色,伪日暂时隐没在云层之后,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
***点设在废弃的奥林匹克体育馆。
入口处站着几个穿黑色制服的人,他们年轻得不可思议,胸前别着"未来学子"的徽章。
人群沉默地排着队,像等待录入系统的货物。
林华抬头望向天空,云层正在积聚,但他知道那后面藏着什么——不是上帝,不是命运,只是一个恰好对准地球的宇宙枪口。
而他现在正走向某个更大的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