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6月6日卯时三刻,油麻地的晨雾像碗未搅开的芝麻糊,糊在福满楼茶室的玻璃上。
叶霓踩着青苔斑驳的石板路推开后厨铁门,蒸腾的水汽扑面而来,混着陈年油垢的味道,烫得她睫毛凝满细小的水珠。
领班陈叔正用竹筷敲着蒸笼骂娘:“阿芳!
虾饺皮厚过城墙砖,你系咪当客人系牛嚼牡丹?”
茶楼的瓷砖地面永远泛着层油光,叶霓将工牌别在洗得发灰的蓝布围裙上,指尖触到脖颈处结痂的伤痕——那是三天前母亲用指甲抓出来的,今早用阿琳给的蜜丝佛陀粉盖了三层,仍像块褪不去的淤青,在锁骨上方洇出小片阴影。
“阿霓,三号台要添茶。”
阿芳端着蒸笼侧身挤过,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药膏包装,“你阿妈今朝来过,同陈叔讲要帮你请半月假。”
她朝后巷努努嘴,鬈发上沾着粒面粉,“话你阿明生重病……鬼信佢啊,分明怕你跑咗去选美。”
铜壶里的滚水晃了晃,险些泼上鞋面。
叶霓瞥见后厨镜子里自己的脸:左眼睑微微浮肿,粉扑得太厚,在晨光里泛着石膏像般的青白。
三天前那个暴雨夜,她将红绸裙塞进帆布包,用阿琳从鱼档顺来的麻绳捆在阁楼横梁上,母亲锁死了所有木窗,却没想到两个少女会用晾衣杆和竹梯搭出条逃生路——筒子楼的铁皮屋顶在雨中滑得像溜冰场,阿琳跪在湿滑的瓦片上替她递行李袋,裤腿刮破露出膝盖的旧疤,那是去年替发廊老板挡酒时摔的。
“多谢。”
叶霓接过药膏,指腹触到阿芳掌心的老茧——那是长期洗碗留下的月牙形痕迹。
这个比她大两岁的姑娘总把长发盘成老气的圆髻,耳后别着枚褪色的塑料蝴蝶发夹,仿佛要用这身打扮把青春封印起来。
茶楼里的女侍应大多如此,围裙下藏着被油烟熏黄的衬衫,连梦都是馊的,沾着洗洁精的味道。
午市的喧嚣像锅烧开的滚水。
叶霓端着茶盘穿过大堂,竹制蒸笼的热气模糊了眼镜,听见二楼包厢传来尖利的笑声。
赵太太的翡翠耳坠在吊灯下晃成两团绿影,她正用银匙搅动碗里的燕窝羹,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我同你讲,今年港姐竞选——”话未说完,门廊传来“咔嗒咔嗒”的高跟鞋响,像串珍珠滚落玉盘。
叶霓抬头,看见个穿香槟色套装的少女款步而入,发梢烫着时髦的***浪,鳄鱼皮手袋上的锁扣闪着冷光。
她身后跟着个穿深蓝西装的中年男人,臂弯里抱着印有“林氏珠宝”烫金字样的礼盒。
“赵阿姨,这是爹地从巴黎带回来的马卡龙。”
少女的声音甜得像蜜饯,眼角却瞟向叶霓磨破的鞋尖,“听说您最爱玫瑰味,特意挑了这盒镶金箔的。”
叶霓的铜壶悬在半空。
少女腕间的卡地亚钻石手链折射出七彩光斑,晃得她眼眶发酸——上周的《明报周刊》刚登过这款“星辰”系列,标价两万八千港币,抵得上她在茶楼辛辛苦苦干三年,还得不吃不喝。
“叶小姐?”
赵太太的银匙敲了敲骨瓷碗,“茶满出嚟啦。”
滚烫的普洱漫过杯沿,滴在少女的小羊皮高跟鞋上。
她“呀”的一声跳开,鞋跟险些戳进地毯,经纪人立刻掏出手帕半跪在地:“婉儿小姐,这鞋是Gianvito Rossi新季款……”“对唔住!”
叶霓慌忙去捡滑落的杯盖,碎瓷片割破食指,血珠渗进地毯的牡丹花纹里,像滴错的朱砂。
林婉儿俯视着她,嘴角扬起抹笑,唇膏颜色是今年流行的“香槟玫瑰”,涂得极匀,连唇纹都看不见:“依家啲茶楼妹,连端茶都唔识?”
她转向赵太太,香奈儿五号的味道裹着燕窝甜腻,“我话呢啲底层货就该去码头搬货,学人着侍应衫充斯文——”“林小姐讲得啱。”
叶霓突然抬头,用围裙角擦了擦手,嘴角扯出标准的侍应生微笑,却比平日多了分狠劲,“我呢啲底层货,确实唔该污糟你对眼。”
她解下蓝布围裙,露出脖颈上未愈的抓痕,痂皮边缘泛着淡红,“不过有句说话叫‘英雄莫问出处’,你话系唔系?”
包厢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赵太太的银匙“当”地掉进碗里,溅起几点燕窝。
林婉儿的笑容僵在脸上,经纪人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口,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婉儿小姐,记者喺大厅影紧相……”后厨的排风扇发出恼人的轰鸣。
叶霓拧开水龙头冲洗伤口,自来水混着血珠流进生锈的排水管,在金属表面留下道暗红的痕迹。
阿芳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往她手里塞了块纱布:“你发神经啊?
得罪林氏珠宝嘅千金,陈叔会炒你鱿鱼!”
“佢老豆真系林氏老板?”
叶霓扯开纱布,动作太大,三天前被煤炉烫出的水泡又渗出血丝,“怪唔得连鞋跟都镶钻。”
阿芳欲言又止,从蒸笼底下摸出本皱巴巴的杂志:“你上次落咗嘅。”
那是叶霓从码头集装箱里捡的1982年《时尚芭莎》圣诞特刊,内页被她用红笔圈得密密麻麻,此刻翻到某页,戴着珍珠项链的模特眼神冷冽,耳垂上的水滴形珍珠和林婉儿今天戴的那串一模一样。
晚市打烊时,暴雨倾盆而至。
叶霓蹲在后巷分拣泔水桶,雨水顺着铁皮棚顶流成水帘,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小水洼。
远处的霓虹灯牌“金都海鲜酒家”忽明忽暗,红光映在她沾满油垢的围裙上,像滩凝固的血。
突然有车灯刺破雨幕,一辆黑色奔驰缓缓停在巷口,车窗降下半寸,露出林婉儿经纪人的半张脸:“叶小姐,我哋婉儿小姐想同你倾笔生意。”
他推开车门,撑着黑色雨伞走来,皮鞋踩过积水也不避,“退出港姐竞选,呢度有张支票。”
信封里的支票在路灯下泛着淡金色光泽,末尾的零让叶霓指尖发颤——那串数字足够付清筒子楼半年的房租,还能给阿明买他想要的新书包。
她想起今早换工装时,听见储物间里两个侍应生 gossip:“你知唔知叶霓报名选美?
佢条红裙听讲系用茶楼桌布改嘅……”此刻支票上的墨字像在跳舞,连带着林婉儿那句“底层货”在耳边嗡嗡作响。
“林小姐怕我?”
她突然笑了,雨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支票上晕开小片墨迹,“怕一个茶楼妹抢咗佢冠军?”
经纪人的脸色沉下来,巷口的奔驰车不耐烦地鸣笛。
林婉儿摇下车窗,精致的妆容在霓虹灯下显得有些失真,唇线画得比白天更锋利:“你以为着条红裙就可以飞上枝头?
港姐竞选系烧钱嘅游戏!
礼仪课、造型师、公关费……你连对得体嘅高跟鞋都冇!”
叶霓摸向裤袋,那里藏着母亲摔碎的珍珠项链,她用黑线重新串过,断口处打了个死结,此刻硌着掌心发疼。
雨越下越大,泔水桶里的残羹剩饭随雨水浮动,油花聚成一个个小光圈,像极了这座城市光鲜亮丽的表面下,藏着的无数个阴沟。
“林小姐见过油麻地嘅老鼠未?”
她忽然逼近车窗,睫毛上的水珠滴进林婉儿的瞳孔,“佢哋可以喺发臭嘅墙缝里活十年,食馊饭,饮污水。
但如果闻到肉味……”她扯动嘴角,露出个带血的笑,“就算摔断腿,都会爬过碎玻璃去抢。”
奔驰车猛地发动,溅起的污水泼在叶霓裤脚。
她站在雨里,望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忽然摸到围裙口袋里的硬物——是阿芳今早偷偷塞给她的茶楼贵宾卡,金箔压印的“福满楼”三个字己经褪色,背面用钢笔写着行小字:持卡人可免费借用宴会厅旗袍三小时。
更衣室的灯泡忽明忽暗,照得镜子里的人影有些扭曲。
叶霓展开红绸裙,三天前被母亲撕破的裂口像道狰狞的伤疤,她用从阿琳那里偷来的珍珠耳钉别住破损处,残缺的金牡丹恰好垂在锁骨下方,竟生出几分别样的美感,像被风雨打落半边花瓣的野玫瑰,虽残犹艳。
后巷传来收摊的响动,是卖鱼佬阿辉在整理铁盆。
叶霓踮脚取下横梁上的行李袋,摸到里面夹着张字条,字迹被雨水洇得模糊:“听日初试,我喺电视城后门等你。
——阿琳”想起那个暴雨夜,阿琳蹲在筒子楼外墙下,用后背顶住摇晃的竹梯,冲她大喊:“阿霓,你大胆爬!
我撑得住!”
凌晨西点,叶霓蜷缩在茶楼仓库的米袋堆里,老鼠在墙角窸窸窣窣地啃食残渣。
她紧攥着贵宾卡,指甲在卡面上刻出几道浅痕。
梦里她穿着胡蝶同款的红牡丹旗袍,走过长长的红毯,每一步都踩碎林婉儿的高跟鞋,水晶碎片在聚光灯下飞溅,像她曾经在码头见过的,货轮卸货时洒落的碎钻。
晨光初现时,福满楼的早茶香飘出油麻地。
叶霓在签到本上签下“叶红梅”三个字——那是她从未谋面的姑姑,二十年前因为想当电影明星被家族逐出,最后冻死在九龙城寨的巷子里。
收银台的老会计接过贵宾卡,对着光看了又看:“呢张卡……系老板二十年前送畀情妇嘅啊,你从边度执到?”
裁缝间里挂着十几套旗袍,大多是酒楼用来应付婚宴的廉价货,唯有一件红绸牡丹刺绣旗袍挂在最显眼处,水钻镶边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叶霓的手指掠过冰凉的缎面,忽然想起父亲生前最爱说的话:“阿霓,你睇电影里啲美人,着起红旗袍就似火一样,烧到成个香港都望住佢哋。”
“呢条系1950年代上海影后胡蝶着过嘅复刻版。”
老会计推了推老花镜,“可惜尺寸细,呢几年冇人着得上。”
旗袍穿在身上的瞬间,叶霓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条蛇在她耳边吐信。
腰身处宽了两寸,她用别针别紧,金属尖端刺着皮肤,却让她想起母亲的骂声:“女人嘅身条系揾食工具,你以为可以随便示人?”
此刻别针每刺进一分,她就离那个任人摆布的自己远一分。
当林婉儿在电视城大厅被记者团团围住时,叶霓正躲在洗手间补妆。
阿芳送的美宝莲口红是过时的橘红色,她故意涂得很厚,盖住唇纹,却显出几分破釜沉舟的艳丽。
镜子里忽然多出个身影,林婉儿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冷笑:“租返嚟嘅裙都敢着出嚟?
真系执到宝。”
“总好过有人连灵魂都系租嘅。”
叶霓将珍珠项链重新挂好,断裂处的黑线在锁骨下方打了个漂亮的结,“林小姐,你戴住你阿爸买嘅珠宝,着住人哋设计嘅裙,连笑容都系公关教嘅——你话边个先系真正嘅‘租嘢’?”
林婉儿的脸色瞬间铁青,指尖攥紧手袋链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叶霓转身走向初试厅,听见身后传来“刺啦”一声——林婉儿的真丝裙摆勾住了洗手间的门钉,露出里面的肉色衬裙。
她回头望了眼,红唇微启:“林小姐,高跟鞋再贵,行唔稳都系要跌嘅。”
初试厅的水晶吊灯亮如白昼,叶霓踩上红毯的瞬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场内的窃窃私语。
评委席上,林Sir的金丝眼镜闪过道光,像在打量件即将拍卖的货品。
她捏紧掌心的别针,疼痛让她脊背笔首——此刻她不是油麻地的茶楼妹叶霓,而是穿着胡蝶红旗袍的叶红梅,是从阴沟里飞出的金牡丹,每一步都要在这镀金的地面上,烙下属于底层的印记。
“下一位,叶霓小姐。”
幕布缓缓拉开,叶霓听见阿琳在观众席某处轻轻吸气。
红旗袍扫过地毯,金箔牡丹在聚光灯下绽放,她看见林婉儿坐在评委身后,脸色比身上的白裙还要苍白。
这一刻,所有的屈辱、疼痛、挣扎都化作裙摆的涟漪,在空气中荡开——原来梦想的味道,是铁锈混着脂粉,是血珠渗进绸缎,是破旧别针别住的尊严,在光里发出细碎的,却永不熄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