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的晨雾还未散尽,县衙后堂的窗纸便被风掀起一角,漏进些阴惨惨的光。
林昭的手指停在卷宗某页,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案上的烛火被穿堂风撩得忽明忽暗,将他眼下的青黑影子拉得老长。
"张屠户,五十八岁,昨日寅时被发现在自家院中。
"他低哑的声音混着卷宗纸页的脆响,"仵作验过,心口三道爪痕,深不过寸,却没流半滴血。
""捕头,这......"蹲在门槛边啃馒头的小六子突然噎住,喉结动了动,"您说这爪印,莫不是野物挠的?
可张屠户那身板,寻常狼崽子哪敢近身?
"林昭没接话。
他屈指叩了叩卷宗里夹着的拓印图——三道爪痕呈月牙状,间距半寸,边缘却带着细密的倒刺纹路,像极了某种活物的指甲在血肉里绞过。
更怪的是,死者衣物完好,连个线头都没扯断,仿佛那爪子是首接穿透布料扎进肉里的。
"备马。
"他突然起身,腰间的铁尺撞在桌角,发出闷响,"去张屠户家。
"青石板路上还沾着露水,林昭的皂靴踩上去洇出湿痕。
张屠户的院子不大,正中央摆着半扇没剥完的猪肉,苍蝇聚成黑团,在尸体原先躺的位置嗡嗡打转。
林昭蹲下身,指尖悬在地面三寸处——那里有块焦黑的痕迹,像被雷劈过,又像是某种灼烧后的余温。
"小六子。
"他唤了声,"取火折子。
"待火星凑近,焦痕竟腾起一缕淡青色的烟,混着股腐肉般的腥气。
林昭瞳孔微缩,突然瞥见墙角有团灰褐的东西。
他用铁尺挑起,是撮毛发,比狼毛粗硬,却泛着丝绸般的光泽,根根倒竖,像被什么邪火烤过。
"收起来,送去城西药铺。
"他将毛发包进帕子,"就说查野兽踪迹,别多嘴。
"围观的村民早缩在院外,几个妇人用袖口捂着鼻子,交头接耳的声音像老鼠啃墙。
林昭刚要开口询问,人群突然让出条道——刘县令身着青衫,摇着折扇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持伞的衙役。
"林捕头查案倒是勤勉。
"刘县令的笑纹堆在眼角,"不过张屠户这案子......怕是山里头的野物作祟。
前日里东头王寡妇的鸡被叼走,昨日西头李老汉的牛踩了陷阱,都是些畜生造的孽。
"他折扇"啪"地合上,点了点林昭怀里的帕子,"查个大概,给百姓们个交代便是。
"林昭垂眸应了声"是",却见刘县令的靴底沾着新鲜的泥——那泥色青灰,和张屠户院外的黄土截然不同,倒像是后山老槐树下的阴泥。
暮色漫进县衙时,林昭正把毛发放到烛火前。
那撮毛在火光里泛着幽蓝,像浸了水的琉璃。
他左眼突然刺痛,幼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血月当空,他缩在柴房的稻草堆里,听着院外传来父亲的惨叫,还有某种野兽的低嚎,那声音像金属刮擦,刮得人骨头缝里发寒。
"阿昭,快跑......"母亲染血的手从门缝里伸进来,指尖还沾着半片鳞甲,泛着和这毛发一样的幽蓝。
"砰!
"林昭猛地攥紧帕子,那撮毛突然泛起强光。
他眼前闪过片段:黑黢黢的山洞里,一只足有小牛大的兽类弓着背,皮毛泛着金属光泽,前爪上的倒刺滴着黑血——正是张屠户心口的爪痕形状!
"咳......"他捂住嘴,指缝里渗出点血。
这是自父母死后,他第一次看清那夜屠杀家族的"野兽"模样。
原来不是普通的狼,不是虎,是......变异的妖兽?
第二日晌午,小六子跑得满头大汗冲进班房:"捕头!
药铺孙老丈说这毛不是寻常野兽的,倒像......"他压低声音,"像染了邪祟的畜生脱的!
他还说,上个月有个穿粗布衫的老头来问过类似的毛,说是给家里养的蚕驱虫。
"林昭的指节抵着桌案,骨节发出轻响。
他想起昨夜那影像里的山洞,位于青阳城西南的鹰嘴崖下。
"找赵猎户。
"他抄起铁尺,"带刀,跟我进山。
"鹰嘴崖的林子密得像团绿雾,赵大山的猎刀劈开藤蔓,边走边嘟囔:"怪了,这月山里头静得邪乎。
往常这时候,鸟叫虫鸣闹得人睡不着,可打前儿起,连个蝉声都没了......"话音未落,林昭的靴底碾到个硬物。
他蹲下身,借着透过树冠的光——是截指骨,表面布满细密的咬痕,像是被某种利齿反复啃噬过。
再往前五步,又有半片兽皮,毛色和张屠户家那撮毛如出一辙。
"小心!
"赵大山突然拽住他的胳膊。
林昭抬头,只见前方洞***堆着几具残骸——有猪,有羊,还有半具人形的骸骨,肋骨间卡着根寸许长的尖刺,泛着幽蓝的光。
"嗷——"一声呜咽从洞穴深处传来。
林昭刚要摸铁尺,右眼突然像被针扎了般剧痛。
他眼前闪过画面:一只小狼缩在石缝里,后腿淌着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不是攻击,是恐惧。
"别怕。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放得极轻。
那团灰影从洞里窜出时,他没躲,反而伸出手。
小狼的尖牙擦过他的手腕,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力,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掌心的老茧。
赵大山的刀当啷落地:"林捕头,这狼......""受伤了。
"林昭摸了摸小狼后腿的箭伤,箭头是青铜的,刻着奇怪的纹路,"有人在猎它。
"归村的山路被夕阳染成橘红时,林昭抱着小狼走在前面。
转过山弯,忽见溪边长着片桑林,绿叶间站着个穿青布衫的少女。
她正踮脚摘桑叶,腕间系着的红绳被风掀起,露出一截泛着白疹的皮肤——像是长期接触某种东西过敏的痕迹。
少女听见脚步声,转头看来。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含着两颗星子,发间别着片桑叶,叶尖还挂着未干的露珠。
林昭的脚步顿了顿。
他闻到空气中飘来丝缕甜香,不是花香,更像某种茧房里的气息。
小狼在他怀里动了动,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呼噜声,像是在回应什么。
"这位大哥。
"少女歪了歪头,嘴角漾起笑,"可是来买蚕丝的?
我家的蚕,养得可好了。
"林昭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小六子从后面追上来,手里举着个布包:"捕头!
刘县令差人送了晚饭,说是......"等他再抬头,少女己不见了踪影,只余桑林里的风,卷着几片叶子,轻轻落在他脚边。
林昭刚要应小六子的话,怀里的小狼突然竖起耳朵,喉间发出细不可闻的低鸣。
他顺着小狼的视线望去,方才那少女不知何时又站在了桑林边缘,指尖还捏着片新摘的桑叶,却不再看他,目光死死锁在他腰间——那里的帕子不知何时松开了一角,几缕幽蓝的毛发正从缝隙里钻出来,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少女的脸色瞬间煞白。
她攥着桑叶的手剧烈发颤,叶梗"咔"地折断,绿汁顺着指缝往下淌,却像没知觉似的,踉跄着往前迈了半步:"那、那是......"林昭心头一跳,下意识按住帕子。
可少女己看清了那些毛发,瞳孔里映着幽蓝的光,嘴唇抖得厉害:"这些东西......不是普通的野兽。
"她声音轻得像被风揉碎的叶,却带着种刺骨的寒意,"莫要再查了,否则......""否则怎样?
"林昭脱口追问,伸手要拦。
少女却像被烫到般猛地后退,转身就往桑林深处跑。
青布衫擦过桑枝,惊起一片细碎的叶响,腕间红绳晃得人眼花,露出的白疹在暮色里泛着不健康的粉。
"哎!
姑娘留步——"小六子举着布包喊了半句,被林昭拽住胳膊。
"别追。
"林昭盯着桑林里晃动的影子,喉结动了动。
他注意到少女跑开时,踩断的桑枝上凝着层薄霜——这才刚入夏,桑林里怎么会有霜?
更怪的是,小狼在他怀里突然变得焦躁,前爪扒拉他的衣襟,朝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发出短促的呜咽,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害怕。
"捕头,那闺女是村东头桑家的养蚕女,叫桑璃。
"小六子挠了挠头,"我前日见她挑着蚕筐去集上,手背上全是疹子,说是碰不得普通蚕丝。
您说她刚才......莫不是撞邪了?
"林昭没搭话。
他松开帕子,指腹轻轻抚过那撮毛发——幽蓝的光比昨日更盛了些,像活物般微微蠕动。
桑璃的话在耳边盘旋,"不是普通的野兽",和昨夜兽瞳里的影像重叠在一起。
他想起张屠户心口的爪痕,想起后山洞穴里的骸骨,想起刘县令靴底的阴泥,还有桑璃腕间的白疹......晚风掀起他的衣角,带起丝缕甜香,正是方才桑璃身上的味道。
林昭低头看向小狼,它此刻安静下来,鼻尖正对着他掌心,那里还残留着少女触碰过的温度。
"走。
"他突然转身,铁尺在腰间撞出清脆的响,"回县衙。
"小六子小跑着跟上,瞥见自家捕头攥帕子的手紧得发白。
月光爬上青瓦时,林昭坐在案前,烛火将桑璃的脸映在窗纸上——她转身时慌乱的眼神,她说出"不是普通野兽"时颤抖的尾音,还有桑林里那层反常的薄霜。
他伸手摸向左眼,那里还留着昨夜剧痛后的麻痒。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林昭翻开张屠户的卷宗,在"爪痕"二字旁重重画了道线。
墨迹未干,他又抽出张白纸,提笔写下"桑璃"二字,笔尖戳破了纸背。
村东头,桑家小院的窗棂透出一点昏黄。
桑璃缩在炕角,怀里抱着个青瓷罐,罐口封着层蜡。
她颤抖的手指抠开蜡封,罐里爬出只拇指大的蚕,浑身泛着珍珠般的光,正缓缓啃食一片裹着金粉的桑叶。
"他们要来了。
"她对着蚕虫低语,眼泪砸在青瓷上,"可我还没准备好......"窗外,有幽蓝的光闪过。